《盛夏骤雨》陈踱

10、第 10 章

　　梁鸿宝心里忐忑。从药店出来后，她一直紧按着自己的袋子。

　　走到家门口的水果摊，看见水果摊家的女孩，叼着一颗草莓在写作业。老头不在，就留了这么一个女孩看摊。

　　自从上次被老头损了一顿，梁鸿宝路过这摊子都要绕着走。但今天不知怎么的，她看着那叼着草莓的女孩，突然就想买水果了。

　　“你爷爷呢？”

　　“我奶病了，他先送去医院转头就回来。”

　　“你爸爸妈妈呢？”

　　“要你管。你买不买水果？”

　　这女孩和她爷爷十足得像，一样的不好惹。但梁鸿宝却不至于怕个小孩。

　　“你吃的草莓好吃吗？”

　　“好吃。你不信先尝一个，不甜不要你钱。”

　　“你都能帮你爷爷揽生意了啊。”

　　“这有什么难的。所有水果的价格我都能背出来，常来的顾客我都记得。像你，就是上次被我爷爷骂的那个。”

　　“……你挺厉害的啊。”梁鸿宝讪讪地说，她没想到这女孩那天一直低着头做作业，却竖着耳朵什么都听着。

　　“小生意也有门道，眼看三分颜色耳听八方声音。我爷爷说，你这种脸皮薄的，没人推一把，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梁鸿宝没想到她还成了教学示例，不由起了好奇。

　　“你爷爷还讲我什么了。”

　　“我爷爷说，你一看就娇生惯养，没吃过一丁点苦。”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天真。别人说几句就信了。他说你那个男朋友就不一样，一看就……”小姑娘刹住了嘴，“我不告诉你，我爷爷会骂我。再说我爷爷又不是神仙，说的话也做不了准。喂，你到底买不买草莓，不买我做作业去了。”

　　梁鸿宝特意逗她：“你告诉我你爷爷说了什么，我就买。”

　　“爱买不买，我就不说。”

　　梁鸿宝拎了一大袋草莓进了电梯。

　　电梯里也有个小姑娘，比水果摊的女孩小上个几岁，歪着脑袋一直看她手中的草莓。

　　梁鸿宝认出是34楼的小姑娘，拿出一个递给她：“回家洗洗吃。”

　　她还继续看她，“我还能要一个吗。哥哥要来。”

　　梁鸿宝让她自己拿。她却只肯再要一个。一手一个拿在手心里，然后甜甜地说：“谢谢。”

　　这小姑娘的性格就明显乖顺。

　　梁鸿宝蹲下来跟她说话，“哥哥来看你吗？”

　　“哥哥来换我。哥哥不喜欢跟爸爸，爸爸打他。所以换成哥哥跟着妈妈，我去跟爸爸。”

　　“那你不怕也挨打吗？”梁鸿宝问出口就后悔，哪有这么问小孩的。

　　“哥哥砸光了爸爸的酒，爸爸才打他。再说爸爸从不打我。妈妈说我很小的时候被爸爸抱着不小心摔了一下，我这边的耳朵就听不见了。从此爸爸跟我说话都很小心。”

　　鸿宝这时候才发现女孩子听人讲话时，一直偏向一边。

　　她不由放软了声音：“你现在一边的耳朵还是听不见吗？”

　　“嗯嗯。”小姑娘点点头。

　　“那你讨厌爸爸吗？”

　　“以前挺讨厌。不过妈妈说，爸爸因为弄伤了我心里苦，所以才爱喝酒。妈妈说，爸爸只听我的话，所以让我去了后管着他。要是不听，就偷偷地给他酒瓶子里加点水。”

　　梁鸿宝以前只看见34楼的女人夹着烟，满嘴都是咒骂，没想到底下还有这一面。

　　“那你会不会舍不得妈妈，你想跟着谁啊。”

　　小姑娘摇了摇头，然后咬着手指认真地想了一想：“跟哥哥。”

　　“为什么？”

　　“我一笑哥哥就会给我一颗话梅糖，让我留着哭的时候吃。只要我摸摸口袋，发现口袋里还有糖，就知道我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多了。这样我就会很开心。”

　　她晃了晃了身体，把口袋朝向她，“姐姐，我手里拿了草莓不能拿。你帮我从口袋里拿一颗糖好吗？”

　　那个带花边的口袋其实瘪瘪的，糖果并没有几颗。开口又小。

　　她用食指和中指夹，小心地夹出一块来，举在小姑娘面前。“要吃吗，我帮你撕开它。”

　　小姑娘摇摇头，“给你，两颗草莓换一颗糖。你下次想哭的时候就吃。”

　　她哑然失笑，“我看起来经常哭吗？”

　　“大人也会有想哭的时候。我爸妈不哭出来，他们会喝酒骂人。我觉得还是吃糖比较好。”

　　她笑着说：“好吧，那我就收下了。谢谢啊。”

　　小姑娘突然歪着头问道：“你有哥哥吗？”

　　她一怔，先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知道小姑娘看没看懂，她只是用水晶葡萄般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鸿宝。

　　“不用谢，这就算我代替你哥哥给你的哦。”

　　她慢慢地收拢手指，把糖果捏紧在手里。

　　有种浓重的苦味从喉咙口一点一点地漫出来。

　　“知道了。等我下次想哭的时候一定拿出来吃。”

　　还是没有。梁鸿宝扔了测试棒，出了厕所门重重叹了口气。

　　大概是被刚才那段对话影响了，她觉得这会心里特别难受。

　　梁远方生下来不久，就有大师算出来他命格和父母犯冲，所以小时候大多时候都寄养在外公外婆家。梁鸿宝那时候觉得他像一个偶尔来往的亲戚，并不和他怎么熟稔。直到他12岁回到父母家。

　　他好动，放学了也整天不着家。要么踢足球，要么上同学家打游戏。据说有一次和同学打架，还揪光同学家一小块草坪。司机和家庭教师整天忙着逮他。

　　而梁鸿宝还是像往常一样在家里一个人抱着洋娃娃。

　　后来慢慢地，他回家时会随手给她丢一些东西，“我们今天踢球赢的奖牌给你开开眼”，“别老呆家里给你个泡泡机玩，”“我同学给他妹买了个蝴蝶结就敢说自己是好哥哥，我就给你买了三个”，后来是“你要不要跟我溜出去玩，我们去打街机。”

　　她有了人生第一次冒险。被他牵着手穿着小皮鞋走很多路，穿着花裙子被背在肩膀上迎着热辣辣的大太阳晃来荡去，在人声鼎沸、充满五颜六色机器的游戏机室，掀起裙子接住哗啦哗啦吐出来的一大堆硬币。

　　哥哥像一个真正的爸爸，他被太阳晒黑的额头上总带着汗珠，热烈地朝她笑着。他好像永远活在夏天，兴冲冲地玩耍，把精心养护的草坪用足球砸得一个坑一个坑。热烈地和父母吵架，激动地和人打架，然后被一次一次重新送回外公外婆家。

　　她大多时候都胆小，总是怯弱地躲在角落看着他们争吵。

　　他有个超级大的橄榄绿背包，还有个很酷的黑色拖箱。他把东西装好转身就走，跟她挥挥手，假装是海员去远航。让她等着他归航的礼物。

　　直到最后一次，他再也没回来。

　　他的遗物里有一张有没写完的明信片，封面是碧海蓝天。大概他本来想用它写一封给她的遗书，可最终他没有写完。

　　那张明信片的背面只写了短短几句：给鸿宝，我不是个称职的哥哥，希望你能活得跟我完全不……

　　梁鸿宝知道，他本来可能想写完全不一样，但是他又犹豫了，因为他也知道他短暂的生命里是很有光彩的。他不确定跟他完全不一样的活法是不是一种好的活法，所以他又把这张明信片划了，扔在脚边的垃圾桶里。

　　可梁鸿宝觉得，自从他走后，她却活得跟他越来越像了。她也跟父母越来越大声地争执，越来越用力地反抗那些她不喜欢的事。她好像走上了一条跟他一模一样的道路。

　　有时候她甚至怀疑，现在的梁鸿宝不再是原来的自己，她还执拗地带着梁远方性格的一部分在生活。

　　灰色大理石上镶着与她相似的一张脸，焚香的白烟袅袅而上。每年清明，她都会一阵恍惚，到底走了的那个人是谁呢。

　　袅袅而上的白烟，在刚出锅的一盆丝瓜虾仁上飘浮。

　　关晖刚盛完最后一道菜。

　　梁鸿宝忍不住挥了挥什么都没有的空气，用力把沮丧的念头都从脑海中挥去。

　　大概关晖以为她只是为没验出怀孕而沮丧，特意来逗她说话。

　　“你不是今天说自己有小孩运，还特意提前买了草莓来庆祝。”

　　“白买了。”鸿宝在小小的木桌边坐下来。筷子被捏出声响，她努力打起精神。

　　“我连小姑娘也斗不过。你知不知道人家说爱买不买，结果我还买了，话倒是没套出来。”

　　“套什么话？”

　　梁鸿宝就把事情说了一遍。关晖说：“那肯定是说我不好了呗。你是个大天真，我就是个大灰狼。说你这个天真的小红帽落入贼手了呗。”

　　梁鸿宝又想到了备孕的事：“你说会不会我们两个谁有问题，我们要不要去做个检查？”

　　“大小姐，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两个这么年轻，怎么会有问题。”

　　大概是刚才沮丧得太过，她莫名有了火气。

　　“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

　　“怎么叫你，小红帽……大小姐？” 关晖问， “大小姐怎么不好了。”

　　“我不喜欢。”

　　大概看她脸色太严肃，关晖笑了一下：“我只是开玩笑。”

　　她努力压下火气耐心解释。

　　“我知道。但是你有时候这么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带着种好像我不知道人间疾苦的轻视。好像我们不在同一个世界似的。”

　　关晖举着调羹愣了愣，很快他就说：“你想多了。”

　　明明可以就此揭过，可梁鸿宝听见自己不依不饶。

　　“我知道也许是我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敏感了。但你以后可以不这么说吗？”

　　“好，我不这么说了。我错了。吃饭吧。”

　　想要一个小姑娘或者一个小男孩。

　　梁鸿宝坐在床上想，要比自己更聪明一点，更勇敢一点。

　　一个像夏天的小孩。

　　要小心翼翼地看护她（他），让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长大。

　　要让她像野草一样成长，要给她自己童年没有得过的父母热烈的爱。

　　让她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做自己。

　　唉，可是这个小孩在哪。

　　梁耀春的大寿已经不远了，自己的肚子却完全没动静。

　　手机突然激烈地响起来，像煮开了一锅沸水。

　　那是个眼熟的号码。躲是躲不过了，她认命地接起来。

　　“怎么？以为换了号码就找不到你。” 仲雯娟的声音尖利地出现在电话那头，“我告诉你，梁鸿宝，你只要不出小阜，任你上天下海我们也能把你翻出来。”

　　“找着了又怎么样？”

　　“你……”那边起声很高，但仲雯娟明显把自己声音又压下去了。“梁瀚生应该说过了吧，赶紧回来。事情都传到你爷爷耳朵里了。有小人去告了密。”

　　“梁耀春前天从欧洲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来兴师问罪。开头把我们两个都骂得狗血淋头，还把梁翰生连夜叫回了老宅训话。但不知道两个人聊了点什么，梁耀春再打电话来口风又变了。说什么虽然家室差了点，但好在学历工作还不差，也能考虑入赘后进集团培养。还说大寿时让你带着他，介绍给亲戚朋友。这下，你总算满意了吧？”

　　梁鸿宝简直不敢相信，事情怎么会这么顺。

　　“……妈，那你是什么想法？”

　　“哟，现在看事情有指望了又想起来叫我妈了。我当然是不同意！梁鸿宝你要是真嫁了这么个人，以后梁氏内外你处处都要低你姊姊妹妹一头。”

　　“我不想跟人比。”

　　“可你要害我们也低一头。你以为你同辈的姐妹中间除了你，谁还会那么傻，嫁一个要靠自己扶贫的。梁鸿喜梁鸿春可个个都是人精。别人都想着高嫁，就你耷鼻子耷脸是往底下瞧的。”

　　“说到底，你们心里还是不同意。”

　　“我是不同意。可我一个人不同意有什么用。梁瀚生这个混账东西，开头跳脚反对蹦得最高的就是他，还说什么把你绑都要绑回来，突然莫名其妙就转性了。还改口说找个门第低的，女儿不容易受气，还能给梁氏培养个未来的干将。结果真奇了怪了，梁耀春平时见他胡说一句，就爱毛起眼睛来瞪他，这回竟然还被他说服了。害我一个人枉做小人。我也不管了，你将来后悔由着你后悔去吧！我反正好话赖话都说遍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要我什么时候回来？”

　　“当然是越快越好。三天之内，你必须回来。回来了用家里的座机给梁耀春拨个电话去。”

　　“三天也太短了。”

　　“梁鸿宝，”她简直可预想到仲雯娟在那头咬牙切齿的样子，“你不要别寸进尺。这么大的事都随你了，你还要怎么样！三天之内你再不回来，不要怪我去你上班的小破店逮你。这件事情闹得我也快发疯了。你要是再不要脸，那咱们就一块不要脸了。”

　　梁鸿宝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就砰一声重重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