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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三) ...

  •   将她囚起来只是赵祾下意识的举动,当时惊惧如当头一棒,已把他敲懵,又因着要提前回荆台,忙得脚不沾地,因此并未深思过自己是否考虑了怀柔如何想。

      那晚他回屋时已是二更天了,怀柔居然枕着一卷书,就这样趴在案上睡着了。

      赵祾其实一直不愿怀柔等着他回来,但整个府里除了自己,旁的人也不敢叫怀柔做些什么违心的事,因此每晚在灯下执卷书等着他回来,已成了她这些日子的常态。

      今日可能是太累,他回来得又太迟,她便趴着睡着了。看着她的睡颜时,他总是会觉得自己心里柔软异常,赵祾的嘴角不自觉带了一点难得的笑,手下却很轻,将她在榻上安放好,又掖好了被子,方才入睡。

      那晚却做了个梦,梦里怀柔与他就此事大吵了一架,梦到她逃走,梦到他把怀柔关进了密室里,让她永生见不到外头的天日,梦中的他们几乎反目成仇。

      但他知道,怀柔是不忍心恨他的,所以她只能选择不再言语,不再反抗他的要求,每日形似木偶。

      最后,最后呢?怀柔给他下了毒,而他分明知道,却还是喝了下去,于是他们沉眠在一起。

      梦境结束之后,他好像一直在无尽的黑雾中起伏漂泊,就算清楚地知道这仅是一个梦,也无法醒来。

      最终将他唤醒的是一只微凉的手——怀柔的手,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揉着他的眉心。

      他这才从无边的黑夜里醒了过来。

      赵祾心中难受,同时又庆幸她此时还在他身边,会这样温声细语地同他说话,而不像那个梦里,一切早已追悔莫及。

      待到醴京事尘埃落定的时候,怀柔终于将事情抛到了明面上,那个梦太可怖,他明知不该,却不知怎么放下。因他心中发苦,若是此事重来一次,他未及赶上,只是光想想,就让人肝胆巨裂。

      是,他确是失了信心,他怕在这波谲云诡的醴京护不住他最重要的人。

      他没想到怀柔会在走前的那天同他把此事讲明白,更没想到那天姬天璇会来。

      但那段日子的他约莫确实不大正常,竟未曾考虑过怀柔是否愿意叫人撞见。

      茛媛郡主推开门的时候,赵祾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悔。

      但看着怀柔滴水不漏地回答姬天璇时候,他就更加歉疚,原本她是不用处在这等狼狈的境地里的。

      但同时,心底亦生出报复的快感,那快意太鲜明,完全冲淡了心底的歉意。

      他晓得这样不对,但却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某种极端的想法,若就此把这些烂事统统抛之脑后,与姬氏撕破脸来,将整个齐王府闹得鸡飞狗跳,也无甚好担心的。

      最终使他悬崖勒马的是脑海中仅存的理智,也就是直到那时,他才倏忽理解了那些所谓的“癔症”,因为若此刻他选择的是放纵,约莫也会得到相似的评价。

      但倘使他如此,怀柔又该如何自处?只消想到这点,那想法也便如风中烛火,“噗”地就熄灭了。

      待到他们回了荆台,却听邢管家说,怀柔的大哥和姐姐正被安置在别院,次日他们就摆了小宴款待来客。

      那晚她非常开心,姊妹笑闹间抖落出的旧事让赵祾心底久违地泛起松快和愉悦。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十来岁时醉酒后红彤彤的脸庞,原来自己已被无声地珍视了这许多年。

      他原本只是同她笑语,说想见见她酒醉后的模样,但她竟应了。

      原以为她喝醉了便会变成个无法无天的小姑娘,谁知道醉了的怀柔却奇异的安静,不哭不闹的,只捧着他的脸安静地端详。

      赵祾不知她要做什么,耐心地等着,却见怀柔眨巴了几下眼睛,突地就滚下两行清泪来。

      他一时没有想到,手帕亦不及拿出来,只能有些手忙脚乱地用袖口去替她拭泪,温声哄着:“好好的,怎么哭了?”

      “没有,就是……很开心。”

      她说着,还怕他不信一样,咧开嘴笑了起来,只是眼泪一直没停。后来哭着哭着,笑再也挂不住,便成了号啕大哭。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阮怀柔,好似一下变小了十来岁,赵祾并没有什么哄孩子的天赋,他小时候也并未被人哄过,因此只是无措地抱着她,拙劣地模仿以前见到的寻常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过不了一会儿,怀柔就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他将耳朵凑近,才能听出她哑着嗓子的呢喃。

      “……分明早年得过百丈谷的照料,却还恩将仇报。我知道世事多有难处,但是,但是为什么要故意告诉我此事,便是专程来叫我难过的么?”

      赵祾没有听出这话里说的是何时发生的事情,毕竟怀柔的人生中有十来年,他从未涉足过,但他约莫听懂了她所谓何意。

      “赵祾,如果我哪天挑剔病人,夹带私情,你会不会觉得我软弱任性?如果我哪天杀了人,你会不会觉得我虚伪?”她喃喃问出这句话,比起向他求证,更像是在诘问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答,怀柔又接着道:“百丈谷内全是医师,原本起初是悬壶济世的氏族,但现在族中人却久居深山,避世不出,又哪里担得上‘医者仁心’的评价。”

      眼见着她已开始自贬,赵祾心里咯噔一下,她还在继续道:“再纯良的人,或许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只消想想受我救治的病人,痊愈后可能加害于人,我都觉得恶心。但君子尚且论迹不论心,旁人未做什么事前,又怎能轻易评判,这如何分辨……”

      赵祾一把握住她的手,阻止她继续乱想下去:“怀柔,你魔怔了。”

      她愣了愣,尝试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没能笑出来,眼泪倒是一直没有停过。喝醉酒的人本该说话都颠三倒四,但她说这些话时如此有条理,定然是清醒的时候已经深思了无数遍,质问了自己无数次,才能这样深刻。

      百丈谷内重医道,这些怀柔从小便耳濡目染,早已根植于心。

      所见与所知有偏差之事,赵祾自己已深有体会。他也曾这般怀疑,知道要自己想明白其中关节,并非易事。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思虑这些的?又为何从未同他说起过?心中隐有猜测,但只要想到那件事,赵祾便觉得心头似有把冷火,不见得灼人,但只需一点,就可烧光他的冷静,让愤恨夺去神智。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底的烦躁,道:“怀柔,许多事情没有对错,单看你怎么看待,没有人会因此责怪你,若有,也算作苛责。”

      他的声音很轻,明知道她醒来后会什么都不记得,也还是认真地开解:“人心也很复杂,是好是坏难以评定,但既有儒学和法家等珠玉在前供人效仿,向好者总多过作恶者的。”

      也不知她脑子蒙着有没有听懂,赵祾只见到她忽然靠近的脸,然后还有一点落在唇上的、伴着酒意的温凉。

      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好爱你啊。”

      一声极轻的感慨,前言不搭后语的,落在耳中却似一声惊雷。说来他们虽相处日久,但因着怀柔往日总是面皮子薄,不愿将话说明,所以他竟从未听她主动剖白过心迹。

      赵祾忽觉自己整个人都呆住了,像个初次见着姑娘的少年人一样,傻傻地问出了一句:“你说什么?”

      怀柔的眼睛才被泪水洗过,盯着人瞧的时候亮得像把月光也溶了进去。

      她看着他,缓缓眨了下眼,竟然又认认真真地说了一遍:“我好爱你啊。”

      一瞬间心如擂鼓,他只能感谢醉酒不仅让她倾诉了那些埋在心底的疑惑和痛楚,还叫她把往日羞于表达的情意也说出了口。

      他本没醉,但此时却觉得本能在逐渐接管自己的一切,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榻边,怀柔在他怀里,发髻已散了一半,面色酡红,也不知是醉的还是什么。

      “怀柔,可以么?”就算是醉着,他也不愿意强迫她。

      “当然可以,你救了我,赵祾。我的一切,你皆可拿去,包括我自己。”她笑起来,话语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亲昵,赵祾却像一脚踏空了一般,心下颤了颤。

      原本只是猜测,真证实了是那天的事情,他还是不免心悸。

      当时怀柔的眼神烙在他心底,隔空钉住了他,那是一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那一瞬之前她竟是真的已万念俱灰。

      仿似潮水已漫至鼻端,他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将他拉回现实的是眼前人轻柔绵密的吻。像是疑惑他怎么突然不再动作,怀柔捧起他的脸,邀请般地轻轻吻了他的嘴角,又轻轻吻了他的眼睛,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歪着头的样子像是小鹿。

      他几乎是颤抖着,应和她的亲吻。

      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急切地需要知道她还在他的身边,这不是一个梦境。赵祾近乎虔诚地亲吻她,然后紧紧拥抱他,仿佛在用这样的方式确认她的存在。

      在那一刻,脑中闪过的念头空前强烈,他才感到自己获得了溺水后的喘息——这是我的怀柔,没有人可以夺走。

      通白《弄华枝》,晋江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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