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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离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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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枫其实从被顾逢恩从城门前带走那时起就做过要在长州城待上许久,才有机会出关回西州的准备。起初她心底焦急是因为她不知道顾逢恩是敌是友,后来逐渐散却焦灼,因为她明白自己在这顾家管辖下的长州城是绝对安全的,局势未明之下心急反倒会令她们陷入危局,因此只等待时机。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离开的时机来的如此迅即,伸手便能握住,却又如此之慢,慢到她与顾逢恩之间早已不复最初的生疏。
她坐在已然很熟悉的堂屋之中伸手拿起面前瓷盘中冠春园的如意糕,对面顾逢恩坐得端正,向她递来一块令牌:“我原以为还要再等一等,没想到我低估了那一位的偏执与急切。只怕是因为这几日河西一带半分你们的踪迹也无,他慌了神,调了些兵力回中原,待他再将目光投至河西大概会是至少一旬以后的事。事不宜迟,你今日赶紧和阿渡收拾行囊,明日过了未时若一切顺利,你们就动身。这块令牌你收好,若遇关卡,亮出它来便能通行无阻了。”
小枫一口如意糕还未咽下,闻言忽地呛得咳嗽起来。她一连咳了好几声,灌了口茶,这才缓了过来。随即却一下想到方才听顾逢恩那一番话时,率先出现在自己脑海中的念头竟然是“这如意糕以后怕是吃不到了”。
她想着想着,自己就先笑起来。对面的顾逢恩微微蹙眉,疑惑地望着她,她索性放开了心绪,将自己方才的可笑念头就这样告知于他。
大概是这样的念头委实有些令人讶异,又颇为有趣,饶是平日总冷肃着一张脸的顾逢恩闻言也不由抿起唇角一哂,随即却正色道:“可就算如此,你也必须要走。”
“我必须离开。再在东宫待下去,那些过往会一次一次出现在我眼前,会一次次告诉我,我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又曾忘记了什么。”小枫深吸一口气,低低说着,“我会想到阿翁、阿爹、阿娘还有赫失,想到我在丹蚩那夜冲出帐外所见的血,坠下忘川时看到的他,还有在东宫忘却一切的这三年……”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伸手过去,将顾逢恩递来的令牌紧紧攥在手心,如同攥着尘世间最后的明光:“如果我再在那座冷清的东宫待下去,我怕我会死掉。”
顾逢恩的手猛地一颤。他有意想说些什么来打破两人间的迟滞,但话至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挤出一句略显无力的安慰:“你和阿渡,都一定能跳出这个牢笼的。”
小枫掩口失声。她笑了片刻,端起手边的茶杯,将那已然凉透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
“希望当真如此吧。希望我们,都能够做到‘愿为双’……”她看样子是想引用那首她情有独钟的诗的末句来作结,谁料终是没有记住,只说了三字便无奈放弃。顾逢恩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又抬眼望了望外面的天色,扶案站起身来,询问一般看向小枫:“日头要落了,你要随我一同上城楼巡防么?或许看看长州的落日,你便能记住这首诗了。”
而且……你不是非常喜欢长州城的日暮黄昏吗?再去看看吧。明日一别,我们大抵很难再见,而这令我数载以来仍心醉神迷的长烟落日,你应该也不会再见到了。
他们一前一后登上城楼,如上次一般,在如血残阳与萧索的晚风中静默。城楼下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一列列行过,甲胄碰撞的声音顺着风飘上城墙。他一如既往地沉默而立,身旁的姑娘也如上次登上这重镇城楼一般,抬目眺望着远处的无际大漠。
“过去在上京城中听那些公子小姐提过很多有关黄昏的诗文,只是惭愧,我一句都未能记下来。如今看到这么美的大漠黄昏,有意想感叹些什么,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不知沉默了多久,小枫轻轻开口,语声中带着难掩的怅然,“我好像一向都不太适合舞文弄墨,诗文记不住不说,就连唱歌也比不过京中那些世家子弟,之前在西州,我也就只会唱一首歌而已,还拿不出手,生怕唱出来他们笑话我。”
“是你们西州的歌么?”顾逢恩随口一般问道。
“其实算不上,我也说不上究竟是哪里的歌,当初还是师父……”小枫语声忽然一滞,垂下了眼帘,随后却又如常一般继续说下去,只是声音更加低落,“他教的我,而后就慢慢的学会了。后来总想再学一首,可却一直唱不好,所以直至如今我也只能唱这一首。”
顾逢恩好似当真生出了好奇之意,转头过去:“是什么歌?我倒当真有些想听了。”
他们这两日一来二去,再加上几次交谈与一同观景饮酒,早就不像过去那般生疏提防。虽然顾逢恩身上依然带着掩不去的冷冽,而小枫也于一言一行间都无法跳出先前的伤情与恨别,可两人相处之时还是亲近了不少,开句玩笑也是常有的事。小枫闻言也不惊讶,只提醒似的讲了一句,声音中还有隐约的笑意:“但我唱的不好听,你可别嫌弃我。”
顾逢恩从善如流:“自然不会。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于是小枫的歌声就这样在古老的关城上缓缓流淌。好似掠过长州城大片云彩的大雁,又像是浸染在沙丘月色中的仙子,携了无尽的云淡风轻。唱腔里似是能听到西州城外沙丘风中的胡杨,可若再进一步,却是万千泪眼迷蒙,嘶哑泣血,就连那高飞入天的大雁与唱词中那只狐狸,也终是成了“君似孤云何处归,我似离群雁”。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晒着太阳……原来它不是在晒太阳,是在等骑马路过的姑娘……”
果然还是熟悉的词调,只是歌声中的情感却是完全不同了。顾逢恩略略闭眼,那些属于更久远时光的记忆一点一点自深深脑海之中涌现而出。这一刻,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他从前从未想过的决定,或者说是冲动。他认真地看着她,默了良久,忽地轻声道:
“你这首歌的唱腔咬字,和三年前还真是毫无区别。”
听到“三年”二字,小枫的手忽地大力颤了一下,一下睁大了眼,现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顾逢恩,眼中惊愕异常:
“三年前?你……你难道过去当真见过我?莫非你助我离开,是因为当年与我见过面?”
接触到顾逢恩丝毫不似玩笑的认真目光,她一下想到了一种她从来都认为绝不可能的原因,刹那间,记忆中不起眼的角落忽然放大,眼前的男子逐渐和记忆中火堆旁那张温和的脸重合。
她“刷”地捂住了嘴,身子亦随着那一见便是惊愕异常的动作而晃晃悠悠:
“难道……难道……啊!三年前……长州城……是你?!我想起来了——”
顾逢恩闭目。过去一直掩在心底的柔软与希冀,此刻终于在小枫讶异而惊喜的叫声中再难尘封。
他们三年前其实是见过的。从西州回中原,长州是必经之路。那时父亲还在,他当时刚从上京来长州不久,正是心气郁结,难求解脱的时候,且又不似后来一人撑起顾家时那般沉默冷峻,因此当日护送五皇子,还有这位未来太子妃的车驾入城时,他正站在长州关城之上,遥遥望了个一清二楚。
她似乎不太开心,垂着眼把玩着马车四壁挂着的流苏,但眉宇之间却又都是少女的天真。当夜裴照与李承鄞似有急事要与父亲商议,于是拉了他来,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与她相见。那个姑娘在看到他之后友善地笑起来,向他挥挥手:“你好呀,我是小枫。”——而后立刻被身旁侍女提醒这于理不合。她抱歉地向他笑了笑,垂下了眼。
他陪了她两日。他见她笑过,也见她的目光越过城楼远处,眺望着此生难归的西州方向。他曾听她含笑解释自己名字的含义,“就是你们中原的红枫”,亦曾看她坐在长州夜里的火堆旁,声音清脆地唱着那只狐狸和它的姑娘。
顾逢恩本以为那日一别此生再难相见,而她去到上京,虽说去国怀乡,可至少有太子妃这样尊贵的身份,无人敢欺负到明面上来,且上京城内世家女衣香鬓影,总能结交些真心以待的闺中好友。可世事难料,当年的太子李承邺意图谋反,兵败被杀,流着一半顾家血脉的李承鄞坐上了东宫的位子,她也因丹蚩战火与遗忘过后的情爱与其纠葛痴缠直至身心俱疲,复又踏进了长州城的大门。这样明媚的姑娘,不过三年就变了个模样。
他一开始就认出了她。他以为当年那几日的短短相遇,早应该被他抛至九霄云外。可他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就是当年一身红衣,笑着向他挥手的那个姑娘。那日清晨他便接到了线报,也看到过画像,一刹那思绪转的飞快,把她和太子要寻的人联系起来。也是在那时他忽然决定,无论她要去何处,他都要帮她,帮这位与他有过几日缘分的红尘故人。因为他感觉,她只有离开,才可以重回当初天真烂漫,潇洒如风的模样,才可以翱翔在清风明月天,那个带着笑坐在火堆前遥遥望着群山之上月光的小枫才能复归这尘世间。
他自己过去除却桂折一枝外,此生至诚之愿其实也不过是实现理想,前行的路能够走的自由而已,但如今看来,在他魂归鸿蒙之前或许都已无望。然而就算如此,他也希望有人能做到,能够实现他过去的殷切所求。
他们都以为自己忘记了,但实际上只消一点灵光,那些往事便无比清晰地重现在记忆之中。
“这下,我大概明白你为何要帮我和阿渡了,原来三年前那位将军是你……我也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觉得你格外熟悉,又为什么格外醉心长州了。”小枫长长叹出一口气,眸光怅然,“我真的要谢谢你。当年那两天我真的忘掉了一切心烦事,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未来的太子妃。后来在东宫我虽说逐渐忘了当年我都曾做过什么,但我一直记得当初长州苍茫月色下我的自在舒心。我很喜欢长州城,过去是,如今亦然。”
顾逢恩其实知道,她明白的也不过是七分罢了,个中纠葛起伏,就连他自己都是后来才慢慢想通。不过他并不点破,且还觉得,如今这样已是最好。
一旁的小枫歪了歪头,眼底闪着灵动的光:“那我现在再试着背一背那首诗吧!或许想起过去了之后,我也能记得深一些呢?”
于是他保持了一以贯之的沉默内敛,迎着吹面的凉风,慢慢听她背出那首不止是她,数载以来也被他当作高飞入天之心愿来意会的诗文:
“西北有高楼,上与……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何……不对,一何悲……嗯……”
“谁能。”他出言提醒。
“啊,对,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无乃杞梁妻。”小枫恍然大悟一般,接着背下去,谁料还未背出一句,便慢慢皱起了眉,“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我没记错吧——但求……”
顾逢恩见她磕绊半晌,本想让她自己回忆,说不定一会儿便能记起来,但最后却还是提醒了她:“但求知音稀。”
小枫点头如捣蒜,绕着手指,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唉,怎么就是记不住呢……”也是在此时,当年无忧无虑的她好像才重新回到了这幅身躯里,“下一句是……嗯……愿为……”
顾逢恩不住失笑。正想着做个顺水人情,直接将后两句背出来,免了她绞尽脑汁之苦。谁料她支吾的余音尚未落尽,他便听手下将士在城楼下遥遥唤他:“将军!”
他一凛,有些担心是送她离开之事出了什么变故,又或者是长州城内有何异动,遂向她点了点头:“我下去看看,等天色完全暗下来我与你一同回府。你若想先回去,同城楼下的顾家亲卫说一声便可。”便转身走下了城楼。
没走出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隐隐的呼唤。顾逢恩不由止住步子,回首望去。却见小枫裙裾飞扬,也没看他,微仰着头愣愣地望着天际,他亦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举目所见尽是看不尽的荒漠黄沙,以及长州城旁坐落于绵延群山中的烽火城西百尺楼。
这西境的苍茫浩大是怎么看也看不够的。顾逢恩知道小枫喜欢看长州城的落日,也明白她如今看这天际残阳,大抵一如他刚来长州之时一般,除了欣赏这只边塞可见的黄云白草之外还在望向那不知多远的远方之中的寄托。他只当自己方才是听错了,又遥遥望了眼天际血色逐渐淡去的最后一抹残阳,便转身大步走下台阶。
至于在令他停步的呼唤声后那句风中飘远的余音,他却是再没有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