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与污水》茗子叶

25、花衣魔笛手（04）

　　姜恕进屋洗个澡换身衣服就去看陆祈年了，走之前说会有专人送晚饭过来。
　　今起坐在客厅，手里攥着平板。

　　自从湖边钓鱼灵光一闪想出新模型他就没踏实过，总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眼睛，恨不得把数据都焊进脑子。可这次的参数集实在庞杂，算法结构又敏感。
　　说真的，再不把这玩意儿挪到真正安全的地方，他怀疑自己会先被逼疯。

　　门铃把他从烦躁中拉回来，外面传来雄浑的嗓音：“老姜啊，你点的饭到了！”

　　今起放下平板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之前打过交道的二手车店主，就是被他暗自称为捡了南瓜的兔子，还是曾亲自把二手车送到别墅的粗犷男人。

　　男人一手提着保温袋，另一只手夹着半截燃着的烟，见今起开门，咧嘴笑了笑：“老姜呢？”
　　他说话嗓门敞亮，举止随意，烟蒂在他指间明明灭灭，一缕青灰色的烟逸散在暮色里。

　　平时今起很讨厌这种男人，高中时那些把他堵在厕所隔间、用冷水浇透他的人指间也总夹着烟，呛人的烟草味混着恶意浸透他整个青春。
　　后来到慕工大遇到福格尔教授，老教授曾多次指着校园吸烟区吞云吐雾的学生冷声：“真正的学者，连自己的呼吸都该保持洁净。”
　　从那之后，抽烟这种行为在今起眼中就和粗鄙、放纵划上等号。

　　可现在，男人就站在那儿，烟味依然刺鼻，举止依旧粗放，可那双眼睛坦荡，话里话外都是对姜恕实实在在的照应。
　　今起皱了皱眉，没像以往那样退开。

　　不过说来也怪，印象里男人和姜恕之间只是客气的生意往来，看不出多深的交情，而且两人应该是有年龄差的，眼前这人怎么也奔三十五了吧？
　　怎么就突然熟稔到替姜恕送饭了？难道是姜恕最近租车格外阔绰，把人给打动了？

　　今起想不出个所以然，可总不能连人际沟通都甩给姜恕，于是试着半开玩笑道：“姜恕有点事出去了。现在二手车行还兼送外卖服务吗？”
　　“哪能啊，”男人把咬在齿间的烟摘下来夹在指间，“老姜说他饿得快不成人形，让我快点架着筋斗云送过来，没想到是给你送啊？”
　　今起笑笑表示抱歉。
　　男人也没在意，往前递了递袋子，“拿进去趁热吃，凉了丢味。”

　　今起接过袋子，正想再说点什么，男人手机就响了。他毫不避讳地接起来，声调圆熟又透亮，话里话外透着痞劲儿：“诶老姜，你跑哪个旮旯去了？……送到了送到了，热乎着的……瞧你说的，我这种人心里能有啥光？黑得跟地沟油似的，哪像你，白得跟宣纸一样。”

　　电话那头姜恕爽朗地笑着和男人攻讦，一来一回之间没有客套，全是实打实的托付与接应。

　　男人眉毛一挑，接得更溜：“得，你是太阳我是萤火虫，照不亮二里地。人给你看好了，饭也送到了，回头必须请我吃一顿啊，我可惦记你那炖猪蹄很久了。”
　　姜恕在那边诶诶诶允诺。

　　电话一撂，男人脸上那点油滑的笑意收得干干净净，变回糙里糙气的模样，转身看今起：“我叫张猛，猛兽的猛。平时在城西那片儿搞二手车，就上次姜恕带你来那地，有事儿需要帮忙可以直接找我。”
　　今起点了点头，简短回应：“我叫今起。”
　　“知道，老姜提过。”张猛摆摆手，也不再多说，“走了，赶快趁热吃。”
　　他转身下了台阶，步子迈得又大又松，外套随意晃着，在院落的光里拖出一道踏实的背影。

　　张猛说话做事都像路边滚的石子，找不到方位，一不小心就硌人，却无伤大雅。姜恕身边似乎都是这样的人，自有一套牢靠的江湖逻辑。

　　回到客厅，今起将袋子放餐桌上，解开抽绳，里面不是一次性餐盒，而是几个裹着棉布保温的普通家用碗碟，摞得整齐稳当。

　　上面三个碗碟装的分别是：蒜蓉炒菜心，菜叶碧绿，蒜香清冽；红烧茄子，油亮软烂，缀着几点葱白；切得整齐的酱牛肉，筋络分明，酱色深浓。
　　最下面是一只厚重的陶土汤钵，掀开盖子，热气混着香气扑面而来，是山药排骨，汤色清亮，排骨炖得酥软，山药糯白。
　　还有两双原木筷，两只白瓷勺，双人餐。

　　从张猛见到自己的惊色来看，他以为是给李管家和姜恕准备的，自己现在算是走运分得一碗羹。
　　今起匀出自己那份，把另一份放冰箱码着。回到餐桌刚坐下，姜恕的视频通话就拨了过来。

　　姜恕在陆祈年的病房里，只是陆祈年没出现在镜头前，姜恕问：“饭拿到了？还合胃口吗？”
　　今起咬着酥软的排骨点了点头，又抬着平板扫了一下，耍小心机地刻意略过那碟蒜蓉菜心。
　　姜恕却眼尖：“青菜尝了没？”
　　今起装瞎装聋，继续专注地啃排骨。

　　姜恕笑，“这些菜都是张猛老婆做的，那小子走大运了，长得五大三粗，娶的老婆却标致贤惠，手艺还一流。”
　　今起烦他老督促自己吃青菜，附和着想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也娶一个不就好了。”
　　姜恕笑得更开，“少爷，不想吃青菜直说嘛，突然这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太露馅了。”
　　今起：“……”

　　姜恕不紧不慢拉回原话题：“少爷你看啊，张猛吃了他老婆做的青菜，长得又高又壮，还能一口气扛三个轮胎。您一会儿还得看论文，不补充点绿色能量，脑细胞肯定被一通乱杀。”

　　今起被这荒唐的话噎了一下，忍不住抬眼瞪他。筷子伸向酱牛肉，就是不碰菜心。
　　反正你又不在，能奈我何？

　　“哈哈哈哈……”陆祈年的爆笑声猝不及防从平板那头炸开，“今起真的很像苏眉鱼哈哈咳咳咳……”
　　他笑得呛到，边咳边不忘补刀：“今起你太会吃了，专挑贵的啃，便宜的看都不看咳咳……！”

　　姜恕走到床头帮他顺气，仍不忘继续敲打今起：“听见没？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今起耳根微热，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姜恕趁势往前凑了点，声音放轻了些，有商有量地哄：“就一口，少爷。”
　　今起盯着屏幕上那人含笑的眼，又瞥了眼旁边陆祈年看好戏的表情，终于抿着唇夹起一根菜心，飞快塞进嘴里。

　　姜恕满意地点头：“下次陆祈年再笑你，你就告诉他——吃青菜的人，才不怕鬼。”
　　陆祈年骇然，吼声震天：“？？关我什么事？！姜恕你他妈别瞎嚷嚷！！！”

　　今起猜到了什么，低头扒饭，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陆祈年欲哭无泪：“二位！你们就高抬贵嘴饶了我吧！小生体弱多病，经不起这么折腾！”
　　姜恕挑眉，“刚才笑那么大声的是谁？”
　　“我那是替今起高兴！他终于不用留在我这苦窖了，搁家里被好吃好喝招呼，我能不高兴吗？”
　　姜恕毫不留情戳破：“用咳嗽替他高兴？”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是真能说，唧唧呱呱的，病房的空气好像都活络了起来。

　　今起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背景音里不知不觉吃好了，连那碟菜心也被姜恕见缝插针地哄着吃完了，最后姜恕跟他说了句“不要熬夜”就断了通话。

　　可能是那句“吃青菜的人不怕鬼”真戳中了陆祈年的某根神经，即便后来卓炔去顶班，姜恕还是陪到凌晨才回到别墅。

　　白天睡得太多，玄关一响今起就醒了，他从客厅沙发上坐起来：“饭在冰箱，热了再吃。”

　　连轴转两天，姜恕饿得前胸贴后背，挽起衣袖就去厨房热吃的。今起没了睡意，本来是蜷在沙发点开论文，可今晚实在搜刮不到想要的，不知不觉就开始盯着姜恕看。
　　姜恕坐在餐桌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后收拾了碗筷放进清洁柜，转身进了浴室，不久一身水汽出来，边甩头发边用毛巾擦拭，又晃回客厅。

　　他走到沙发边，伸手把滑落的毯子拎起来，顺手往今起身上一搭，“继续睡吧。”
　　声音含混，带着浴室出来的潮气与倦意。
　　今起摇摇头。

　　姜恕没再劝，只是窝进一旁的单人沙发，长腿随意往前伸，整个人像卸了所有力气。他闭上眼，毛巾还半盖在脸上，呼吸渐渐缓下来。落地灯的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平日的棱角。
　　此刻的姜恕没有任何防备，也没有惯常的妥帖周全，只是累极了，回到家，终于能喘口气。
　　今起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心里某个地方也跟着软塌塌地沉下来。

　　就在这时，手中的平板震了一下，弹窗出现一条消息，是程处长联系他的特别标识。

　　「小今，最近过得怎么样？」
　　程处长一向对外雷厉风行，对今起却总留着三分温厚，语气平和，甚至带点长辈式的随意。

　　今起眼睛倏然亮起，像在漫漫长夜里终于望见了引路的灯，他迅速回复：「程处长，新模型已有突破，安全风险升级，请求立即转移。」

　　两人相识五年，每句话什么分量，不用多说。有些信任，更是经年累月、一步一印夯出来的。

　　程凛的回复简短而笃定：「好，明天派人接应。」
　　今起悬在喉头的那颗心终于缓缓回落。

　　紧接着，下一条信息弹出：「让姜恕负责你明天的安全。」
　　今起看着那句话，指尖在屏幕上方停顿了片刻。
　　程处长向来言简意赅，给出的安排也从不解释缘由。但“姜恕”这个名字能被直接点出，本身就意味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权限或信任。

　　今起迟疑了一瞬，还是输入：「程处长，我能知道姜恕的身份吗？」
　　程处长的回复很快传来，「今起，我只能告诉你，你可以相信姜恕。」
　　今起沉默片刻：「明白了。」

　　对话到此为止。
　　有些线不能越，有些底不能探。信任，有时候不需要知道全部真相，只需要知道该相信谁。

　　在此之前，不论姜恕表现得多么妥帖可靠，他的心底始终绷着一根警惕的弦。一个突然出现在身边、背景模糊却能力出众的人，很难不让人心生戒备。
　　现在程处长这句话，消解了他的戒备。

　　你可以相信姜恕。
　　短短七个字，背后却是程处长乃至他所代表的系统已经对姜恕进行全面审查，说明姜恕这个存在已经被最高层面确认为安全。

　　今起缓缓吐出一口气，最后的不安散去。
　　他看向沙发上沉睡的姜恕，目光里复杂的审视与衡量渐渐沉淀为一种清晰的认知：
　　从现在开始，姜恕不再是需要提防的变量，而是任务中必须依靠的、最坚实的盾。

　　隔天一早，今起就向姜恕提出要去弘瑞斯都大学的量子力学研究所见一位朋友。
　　姜恕夸张地惊愕：“少爷终于愿意在周末出阁了？！我终于又能干回老本行了？”
　　今起踹过去一脚，姜恕轻松侧身躲过，顺手替他拉开了车门。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家伙的老本行是司机。

　　事不宜迟，今起进入弘瑞斯都就直奔研究所。
　　一待就是四个小时，出来时已经正午，艳阳高照，下课的学生匆匆走过，空气里漫着蓬勃的气息。

　　今起怕姜恕久等，特意跑着出来，没想到那厮在大片粉色花海里和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聊着什么，姜恕穿得很休闲，站在那群大学生中间竟也不违和。
　　走近了，隐约能听见他们在讨论某种越野车的悬挂改装和机动性能。

　　姜恕说话时带着笑，偶尔比划两下，那几个男生听得入神，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信服。
　　最后显然被他侃住了，掏出手机要加联系方式。姜恕笑着摆摆手，朝今起瞥了一眼，随即对男生们说了句什么，几人才不舍地挥手离开。

　　今起正要走过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今？”
　　他回身，一个金发的高挑身影正穿过人群快步走来，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依旧专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