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于聚光灯下》田田在野

4、野心与筹码

　　回到帕尔玛宫的过程比离开时更加艰难，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冰冷的夜风无法吹散伊莎贝拉脸上残留的、被识破伪装后的灼热感。她从那条僻静的服务通道溜回，如同一个幽灵重新潜入自己的牢笼，只是这一次，牢笼的门在她身后关上时，带来的不再是安全的窒息，而是棋局被打乱后的剧烈震荡。

　　起居室温暖如春，一切陈设依旧，昂贵，优雅，死气沉沉。她一把扯下毛线帽和眼镜，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几缕粘在被夜风吹得冰凉的脸颊上。镜子里的女孩脸色苍白，但那双总是维持着得体平静的湖蓝色眼眸里，却燃烧着两簇前所未有的火焰——一半是屈辱，另一半则是被彻底激起的、冰冷的兴奋。

　　她竟然被当场拆穿。像个小丑。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近乎挑衅的兴趣，一遍遍在她脑中回放。“Wow… This is a… surprise.” 那声压低了的、带着沙哑笑意的惊叹，像鞭子一样抽打在她的自尊上。

　　她以为自己是猎人，悄然潜入对方的领地，带着观察与评估的好奇。却没想到，自己从一开始就是被锁定的猎物。那个艺术家，远比她想象的更敏锐，更大胆，也更……危险。

　　屈辱感啃噬着她。但很快，另一种更强大的情绪迅速将其压过——一种棋逢对手的警觉，以及重新掌控局面的强烈欲望。

　　她不是母亲眼中那个只需要完美扮演“公主”符号的乖顺女儿，也不是外界认为的、仅仅优雅地站在继承序列上的漂亮雕像。伊莎贝拉·德·特雷□□亚的内心深处，燃烧着对权力的真正渴望。她研究政治、历史、经济学，不是为了装饰门面，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真正地统治，而不仅仅是被展示。她清楚地知道，在现代社会，王室的权力日益依赖于民意和影响力，而影响力，来自于精准的形象塑造和叙事掌控。

　　今晚的冒险，原本只是一次对沉闷生活的短暂越狱，一次对某个 intriguing (有趣的) 人物的近距离观察。但现在，性质完全变了。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看到了她的面具，甚至可能窥见了面具下那不为人知的野心。这是一个巨大的风险。一个不受控的、声名狼藉的艺术家，掌握了王室继承人的秘密——哪怕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伪装出游的秘密，也足以在关键时刻被媒体渲染成一场滔天风波，对她苦心经营的形象造成打击。

　　风险必须被管控。威胁必须被消除，或者……转化为筹码。

　　伊莎贝拉走到酒柜前，这次她没有倒雪利酒，而是倒了一小杯干邑。琥珀色的液体灼烧着她的喉咙，让她混乱的思绪迅速冷静下来，变得清晰而锐利。

　　她不能被动地等待对方的反应。她必须主动出击。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是什么？一个工具。一个极其特殊、带有风险，但也可能带来意想不到回报的工具。

　　她代表着什么？关注度。巨大的、跨越欧美两洲的媒体关注度。某种意义上的“流量”。虽然这种流量常常与争议相伴，但运用得当，未必不能转化为正向的影响力。她还代表着一种“真实”、“叛逆”、“前沿”的形象，这与王室试图与年轻一代建立连接的目标隐隐契合，只是目前王室的方式过于保守和笨拙。

　　如果……如果能将这个人，这股力量，纳入自己的轨道呢？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计划雏形开始在她脑中形成。不再是单纯的“避免麻烦”，而是“利用麻烦”。

　　她需要再次见到萨奇·布莱克-怀尔德。但下一次，必须是在她的主场，由她制定规则。

　　---

　　第二天上午，王室办公室照常运转。

　　伊莎贝拉在进行上午的日程安排确认时，状似无意地对玛丽亚侍女长提起：“玛丽亚，关于近期与年轻一代建立连接的形象企划，我有些新的想法。”

　　玛丽亚立刻表现出专注的神情：“您请说，殿下。”

　　“我们之前的方式，比如参观青年科技企业、出席传统艺术展，固然稳妥，但或许缺乏一些……真正的冲击力和话题性。”伊莎贝拉的语气平稳，带着深思熟虑的调子，仿佛真的经过了一番详尽的考量，“年轻一代更关注具有社会批判性、先锋性的文化表达。王室是否可以考虑支持一些更具现代性、甚至略带争议，但真正具有艺术价值和思想深度的项目？”

　　玛丽亚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略带争议？殿下，这需要极其谨慎的评估。任何争议都可能对您的形象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风险与收益并存，玛丽亚。”伊莎贝拉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冷静算计，“一味规避风险，只会让王室形象逐渐僵化，远离真实的民众，尤其是年轻人。我们需要展现的不仅仅是亲和力，更是思想的前瞻性和包容性。适当的、可控的争议，有时能带来更大的关注和更深层次的认同。”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玛丽亚的反应，然后看似随意地抛出了真正的诱饵：“我记得前几天预览会上，那位美籍艺术家的作品就很有意思。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小姐。她的‘标签’系列，对现代社会的身份认知提出了尖锐的批判，在年轻人中引起了很大共鸣。她目前正在马德里举办个展，我注意到媒体和艺术界的关注度都很高。”

　　玛丽亚的脸色微微一变：“布莱克-怀尔德小姐？殿下，她的背景……您知道，她的家庭情况非常……复杂。与她关联，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八卦媒体关注。”

　　“我知道。”伊莎贝拉点头，语气从容，“但正是这种复杂性，让她本身就成了一个现象。我们无法忽视这种现象。与其回避，不如主动引导。如果我们能以王室的权威，剥离她身上的娱乐八卦标签，聚焦于她作为艺术家的严肃性本身，这本身就是一个强有力的声明：王室关注的是才华和思想，而非出身和流言。”

　　她看着玛丽亚，眼神冷静而充满说服力：“这不仅能吸引年轻群体的好感，也能向国际社会展示西班牙王室的开放和现代姿态。当然，”她话锋一转，充分显示出对风险的考量，“这一切的前提是严格评估和可控。或许，我们可以先从非公开的、小范围的深度交流开始？比如，以艺术顾问的名义，邀请她进行一次私人会谈，深入了解她的创作理念？这样既能表达我们的诚意，也能在决定是否进行更大合作前，有一个充分的评估过程。”

　　玛丽亚陷入了沉思。伊莎贝拉的建议大胆却并非全无道理。王室形象年轻化、现代化确实是一个重要的课题。伊莎贝拉殿下表现出的这种主动思考和政治敏锐性，也让她感到些许欣慰。只是目标人选实在棘手。

　　“您的想法很有价值，殿下。”玛丽亚谨慎地回答，“我会将您的建议提交给形象顾问团队和通讯办公室进行初步评估。对于布莱克-怀尔德小姐……我们需要一份非常详细的背景和风险评估报告。”

　　“当然。”伊莎贝拉优雅地颔首，仿佛这只是她日常工作中一个普通的提议，“谨慎是必要的。请将评估的进展及时告知我。”

　　目的达成第一步。伊莎贝拉低下头，继续审阅文件，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

　　“棱镜”画廊的个展如火如荼，人流不减反增。某种程度上，得“归功于”那些小报对萨奇家族最新闹剧的报道，阴差阳错地给展览带来了更多看热闹的流量。

　　萨奇对此感到恶心，却又无可奈何。她习惯了在艺术被认可的同时，名字总与父母的闹剧捆绑销售。

　　下午，画廊稍微清净了一些。她正和策展人讨论几幅作品的摆放细节，经纪人艾米丽踩着高跟鞋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震惊、困惑和一丝兴奋。

　　“萨奇，等一下，我需要和你谈谈。”艾米丽的声音压低了，但语速很快。

　　两人走到相对安静的办公室区域。

　　“刚接到一个电话。来自帕尔玛宫。”艾米丽开门见山，紧紧盯着萨奇的脸，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答案。

　　萨奇挑眉：“帕尔玛宫？怎么，要告我侵犯肖像权？因为我昨天差点认出那位‘微服私访’的殿下？”她语气带着惯有的嘲讽。

　　“不，不是。”艾米丽深吸一口气，“是王室办公室的形象顾问部门。他们表示，伊莎贝拉公主殿下对你目前的个展《棱镜》所探讨的社会身份议题很感兴趣，认为其具有重要的当代性和艺术价值，契合王室希望与年轻一代进行深度思想对话的理念。”

　　萨奇脸上的嘲讽瞬间冻结，转为错愕：“……什么？”

　　“他们提出，希望安排一次小范围的、非公开的会面。由公主的艺术顾问与你进行一次深度会谈，深入了解你的创作理念和艺术思考。名义是‘探讨现代艺术的社会角色’。”艾米丽快速复述着，“这听起来像是……可能的前奏。天哪，萨奇，如果王室成员公开认可你的艺术，这将是巨大的突破！能彻底扭转那些只有八卦版面的印象！”

　　萨奇完全愣住了。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昨晚那个仓皇逃离的背影……那个被她拆穿后脸色苍白、眼神却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的女孩……

　　这绝对不是一次简单的“艺术交流”。

　　这是一个回应。一个来自宫殿深处的、冷静而有力的回击球。

　　公主殿下没有选择回避或否认，而是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直接将她纳入了官方的视野。这不是惩罚，更像是一种……招安？或者说，一种更高级的、不动声色的控制？

　　萨奇感到后背窜上一股凉意，但同时，一种极强的、被挑衅的兴奋感也随之涌起。

　　她想起了昨晚伊莎贝拉那双瞬间冷下来的、燃烧着火焰的蓝眼睛。那绝不是一只受惊的小鹿的眼神。那是……一头年轻的母狮，在被冒犯后，立刻开始计算如何反击的眼神。

　　“呵。”萨奇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亢奋，“深度会谈？探讨现代艺术的社会角色？真是冠冕堂皇。”

　　“萨奇，这是个机会！我们必须认真对待！”艾米丽急切地说。

　　“当然要认真对待。”萨奇舔了舔嘴唇，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兴趣，“我当然会去。我实在太想知道，这位‘会思考的公主’殿下，到底想玩什么游戏了。”

　　这不再仅仅是 intellectual curiosity (智力上的好奇) 了。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介于危险与诱惑之间的博弈。

　　而她，萨奇·布莱克-怀尔德，最喜欢的就是打破规则，以及……和有趣的对手玩游戏。

　　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加密聊天软件，手指飞快地打字。

　　【猜猜谁发出了邀请？宫殿的那位。要和我进行“深度艺术对话”了。】 【我怀疑她想的远不止是艺术。】 【这游戏变得有意思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