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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涟漪 ...

  •   帕尔玛宫的夜晚遵循着另一套更为隐秘的仪轨。白日的喧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寂静,只有巡逻侍卫规律的脚步声和远处马德里城永不熄灭的嗡鸣作为背景音。

      伊莎贝拉的私人起居室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般极尽奢华,更多的是一种克制的优雅。象牙白的墙壁,几幅古典风景画,丝绒沙发,以及一整面墙的书柜,里面塞满了历史、政治、艺术史以及一些被谨慎选择的小说。这里是她少数可以稍稍卸下一点“殿下”面具的地方,但即便如此,某种无形的框架依然存在。

      她换上了柔软的丝质睡袍,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本关于欧盟农业政策的简报文件。这是她明天需要了解的内容。台灯的光晕柔和地笼罩着她,但她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上。

      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精致的钢笔。

      那只冰蓝色的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随之而来的、找到同类的亮光,一次又一次地在她脑海中闪现。

      “Exactly.”

      那个词,那种语调,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无波的心湖,涟漪扩散开来,扰乱了原本清晰的倒影。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在她周围,无论是王室成员、政府官员、外国使节,还是那些所谓的“精英”,每个人都戴着厚厚的面具,言语经过精心修剪,眼神揣摩着分寸,姿态计算着得失。他们看到的是“阿尔瓦拉女亲王”,是王位继承序列上重要的一员,是一个需要被尊敬、被讨好、或被谨慎对待的符号。

      而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她看的,是那个站在画前的“伊莎贝拉”。甚至不是“伊莎贝拉·德·特雷□□亚”,仅仅是那个对一幅尖锐艺术品产生共鸣的观者。

      这种直接,这种近乎鲁莽的坦诚,让她感到一种危险的吸引力。就像长期处于恒温恒湿环境中的人,突然感受到一股带着野性气息的风,夹杂着尘土、自由和不确定的味道。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试图将注意力拉回农业补贴问题上,但收效甚微。那只被金线绣出的、扭曲却明亮的阳光,和那只望向窗外的眼睛,似乎比任何政策文件都更具象,更挥之不去。

      “标签”。她自己的生活,何尝不是被无数标签精心包裹?“公主”、“榜样”、“继承人”、“外交资产”……一层又一层,直到几乎看不见下面的本体。她甚至比那个照片中的女孩更可悲,因为那女孩的眼睛里还有反抗,而她,连反抗的念头都常常被“责任”与“义务”迅速扑灭。

      她起身,走到酒柜旁,给自己倒了小半杯雪利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她很少饮酒,尤其是在独自一人的晚上,但此刻,她需要一点东西来安抚内心那丝陌生的躁动。

      窗外,马德里的灯火如星河般铺展。那个名叫萨奇的女孩,此刻就在这片星海的某一处。她会做什么?是在某个喧闹的派对上,还是在安静的工作室里摆弄她的相机和材料?她会不会也……偶尔想起下午那次短暂的对话?

      这个念头让伊莎贝拉感到一阵轻微的心悸。她抿了一口酒,辛辣的甜味滑过喉咙。

      不行。一个清晰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那是玛丽亚的声音,是母亲的声音,是整个特雷□□亚王室世代传承的声音。保持距离。她是一个麻烦。媒体关注度太高。不可预测。

      这是最理智的做法。预览会已经结束,她们之间不应再有交集。那片刻的共鸣,只是一个偶然的、偏离轨道的意外,应该被迅速遗忘,让生活回归正轨。

      她放下酒杯,决心让今晚的思绪到此为止。就在这时,她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不是她那部由秘书管理的官方手机,而是仅有极少数亲密朋友和家人知道的号码。

      发信人是她的表哥,米格尔伯爵。内容是一张照片和一句话。

      照片拍的是预览会现场,角度有些刁钻,恰好抓拍到她站在那幅拼贴作品前,微微侧头,神情专注,而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就站在她身侧一步远的地方,正看着她,嘴角带着那抹未散尽的、兴味盎然的笑容。两人之间的空间被某种无形的张力填满,与周围衣香鬓影的模糊背景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米格尔的文字是:【嘿,Bella。看来今天的艺术预览很有收获?这位‘麻烦’小姐看你的眼神……很有故事感。小心点,小报记者最爱这种素材。】

      伊莎贝拉的心猛地一跳。她迅速回复:【角度问题。只是简单讨论了一下作品。别瞎猜。】

      米格尔回了个挤眉弄眼的emoji:【当然,当然。只是讨论艺术。不过说真的,她本人比报纸上好看多了,有种野性的生命力,不是吗?】

      伊莎贝拉没有回复。她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指尖轻轻划过屏幕上萨奇的脸庞。确实,那种鲜活和不羁,透过像素清晰地传递出来。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不是因为米格尔的调侃,而是因为他提醒了她一个冰冷的事实:她的世界没有真正的隐私。每一个眼神交汇,每一次非正式的交谈,都可能被镜头捕捉,被解读,被放大,成为公众消费的谈资,甚至引发宫廷通讯办公室的危机公关。

      她将手机屏幕按熄,反扣在桌面上。

      那颗名为“萨奇·布莱克-怀尔德”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之下,是深不可测的、布满暗流的宫廷政治和舆论深渊。

      ---

      与此同时,在城市另一端的萨拉曼卡区,一栋租来的顶层公寓里,音乐声震耳欲聋。不是那种优雅的古典乐或爵士,而是带着重低音节奏的电子实验音乐。

      这里与帕尔玛宫的井然有序截然不同。空间开阔,白色墙壁上钉满了各种灵感图片、照片草稿、潦草的手写笔记。工作台上散落着相机镜头、剪刀、胶水、各种质地的布料和印刷品。几件完成或未完成的艺术品靠墙放着,像一个个沉默的见证者。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光着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手里拿着一罐冰啤酒,正在和纽约的朋友视频通话。

      “——所以你就直接上去跟人家公主搭话了?用那种‘这玩意儿挺尖锐哈’的老套开场白?”屏幕那头的女孩,Chloe,笑得几乎喘不过气,“老天,萨奇,我真该给你录下来,让你看看自己当时那副德性。”

      萨奇灌了一口啤酒,耸耸肩,但眼睛里闪着光:“得了吧,我那叫真诚。而且她接话了,Chloe!她真的看懂了那幅画。她说‘它在问,你看到的是标签,还是我?’——原话!”

      Chloe的笑声收敛了一些,吹了声口哨:“哇哦。真的?那位看起来像完美瓷娃娃一样的公主?”

      “她不是瓷娃娃。”萨奇立刻反驳,语气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认真,“至少……不完全是。你看她的眼睛,在那些官方照片里,漂亮,但是空的。今天下午,有那么一瞬间,我看到那后面有东西。某种……被锁起来的智慧?或者说,痛苦?”

      她在工作台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今天下午官方摄影师拍摄的活动照片。照片里,伊莎贝拉公主正微笑着向一位老艺术家颁发纪念奖章,仪态万方,无懈可击。

      “得了吧,你看谁都像有痛苦故事的创作素材。”Chloe调侃道,但语气变得小心了些,“不过,听起来你确实被迷住了。萨奇·布莱克-怀尔德,好莱坞著名麻烦精,对欧洲最后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公主产生了兴趣?这剧情可真够劲爆的。”

      “不是那种兴趣!”萨奇下意识地否认,但耳根有点发热,“只是…… intellectual curiosity(智力上的好奇)。你知道,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人,怎么可能拥有真实的自我?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艺术命题。”

      “嗯哼, intellectual curiosity。”Chloe拖长了声音,明显不信,“那你打算怎么满足你的‘智力好奇’?给她写封信讨论存在主义吗?”

      萨奇沉默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啤酒罐。她知道朋友说的是对的。预览会结束了,她们的世界天差地别。她甚至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也不可能会有。

      “不知道。”她老实说,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挫败感,“也许没了。就像一颗流星,唰一下,亮过了,然后就没了。”
      但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官方照片上,落在伊莎贝拉完美笑容的眼睛处。她放大图片,仔细看着。Chloe说得对,大部分时候,那双眼睛是空的,是官方表情的一部分。但下午那一刻的灵光一闪……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

      那是一种渴望,一种被压抑的、几乎快要熄灭的火焰。

      这种发现,像一颗种子,落入她从不安分的心田。仅仅 intellectual curiosity 已经不足以形容了。那是一种更原始的、属于艺术家的冲动——她想撕开那层完美的表象,看看下面到底是什么。她想捕捉那瞬间的真实。

      “嘿,别说流星了。”Chloe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说正事,你爸妈那边……又上头条了。这次是因为争夺你妹妹暑假探视权的事,闹得很难看。你的名字又被拖出来了。‘问题家族’、‘混乱的基因’……老一套。”

      萨奇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刚才的那点热度消退得无影无踪。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Shit. 我就知道不能清净超过一个星期。”

      “所以你最近低调点,好吗?”Chloe叮嘱道,“尤其是在欧洲,在王室圈子里。别再搞出什么新闻了,不然那些小报能把你们家那点破事再编出十八个续集来。”

      “知道了。”萨奇的声音闷闷的。她痛恨这种被捆绑的感觉,痛恨自己的名字永远和父母的闹剧联系在一起。她逃离加州,来到马德里,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呼吸一点不一样的空气,摆脱那些该死的“标签”。

      可现在,她似乎对另一个被“标签”困住的人产生了兴趣。

      这真是一种讽刺。

      挂了视频,公寓里只剩下嘈杂的音乐声。萨奇关掉音乐,巨大的寂静瞬间涌来。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马德里的夜景。和王宫那边看到的或许是同一片灯火,但感受却截然不同。

      她拿起手机,再次点开和加密好友的聊天框,看着自己下午发出去的那条信息。

      “嘿。我可能遇到了一个真正的、活的、会思考的公主。和童话里说的…不太一样。”

      对方回复了一连串震惊的表情包。

      萨奇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了一会儿,然后飞快地打字。

      【也许不止是会思考。感觉像是……一座守卫森严的花园。惊鸿一瞥,看到里面有一朵特别的花,但铁门立刻又关上了。】

      【而且,我家那摊破事又上新闻了。提醒了我自己身上贴满了多少垃圾标签。】

      【你说,花园里的花,会想知道铁门外野草是怎么活的吗?】

      她按下发送,然后把手机扔到沙发上,似乎想摆脱这种莫名的、烦躁又渴望的情绪。

      ---
      第二天,伊莎贝拉的日程依旧排得满满当当。

      上午是一场关于青少年心理健康项目的内部会议,她需要听取汇报并发表支持性讲话。下午是参观一家历史悠久的手工鞋作坊,旨在推广传统工艺。每一个环节都像齿轮一样精准咬合。

      她表现得无可挑剔。会议上,她提出的问题切中要害,言语充满同理心;在手工作坊,她耐心聆听老师的讲解,甚至尝试缝了几针,赢得了真诚的掌声。玛丽亚侍女长在一旁微微点头,表示满意。昨天的那个小插曲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午餐是简单的单独工作餐,她一边吃着厨师精心准备的沙拉,一边浏览着宫廷通讯办公室送来的每日舆情简报。

      简报的前几页是关于她昨天参观艺术预览会的报道。大多都是正面的:“公主殿下支持新兴艺术”、“伊莎贝拉公主优雅亮相,展现王室对创新的关注”……配图都是她与文化大臣或策展人交谈的标准照片。

      她翻页的速度不易察觉地慢了一些。

      然后,她看到了。

      在娱乐版块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张小图片。正是米格尔发来的那张抓拍照的另一个角度。标题是:《公主与新锐艺术家萨奇·布莱克-怀尔德相谈甚欢?》

      报道内容还算克制,只是提及两位年轻人在艺术品前有所交流,并强调萨奇的艺术家身份及其目前正在马德里举办个展,但对她的家庭背景只字未提。这显然已经经过通讯办公室的预处理,将可能的绯闻导向了纯粹的艺术交流。

      但伊莎贝拉的心脏还是紧缩了一下。他们还是注意到了。尽管角度尽可能显得公事公办,但镜头捕捉到的那一点点非常规的氛围,还是被嗅觉灵敏的媒体捕捉到了。

      她放下简报,食欲全无。

      “殿下?”玛丽亚敏锐地注意到了她的变化。

      “没什么。”伊莎贝拉迅速恢复平静,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只是看到一些关于昨天活动的报道。”

      玛丽亚走近一步,目光扫过那份打开的简报,了然地微微颔首:“通讯办公室已经处理了。布莱克-怀尔德小姐的身份特殊,媒体难免会多关注一些。您昨天的应对非常得体,没有任何需要担忧的地方。”

      “是的。”伊莎贝拉轻声应道,像是在说服自己,“没有任何需要担忧的地方。”

      下午的手工作坊参观结束后,在返回王宫的车上,她的私人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米格尔。

      【看链接了吗?小报还是登了。不过别担心,写得无聊透了,重点都在艺术展上。你家通讯办公室干活挺利索。】

      下面附了一个网络新闻的链接。

      伊莎贝拉点开快速浏览了一下,内容确实如米格尔所说,乏善可陈。她松了口气,但同时又有一丝极细微的……失落?仿佛某种被证实存在过的联系,被轻描淡写地抹去了。

      她正准备关掉页面,目光却被网页旁边的相关推荐吸引住了。

      “萨奇·布莱克-怀尔德马德里个展:《棱镜》即将开幕” “好莱坞世纪离婚案后续:布莱克与怀尔德女儿低调现身西班牙” “解读萨奇·布莱克-怀尔德的争议艺术:是天才还是哗众取宠?”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那个关于个展的报道链接。

      报道详细介绍了萨奇此次个展的主题“棱镜”,探讨如何通过多元媒介分解和重构社会与个人的认知。里面提到了几件核心展品,包括伊莎贝拉昨天看到的那系列“标签”拼贴。报道还附上了展览的开幕酒会时间和地点:本周五晚,位于萨拉曼卡区的“棱镜”画廊。

      周五晚。明晚。

      心脏不合时宜地加速跳动了一下。

      她迅速关掉了页面,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车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

      她不应该去。没有任何理由出席一个艺术家的个展开幕酒会。这不在她的日程表上,也不符合她的身份。玛丽亚和通讯办公室绝不会同意。风险太高,不可控因素太多。

      无数的“不应该”和“不可能”在脑中盘旋。

      但是……

      那只望向窗外的眼睛。那句低沉的“It's sharp, isn't it?”。那个打破一切规则的、真诚的“Exactly”。

      以及她自己那颗被规矩层层包裹、却因为一次意外的共鸣而躁动不安的心。

      回到宫殿,她像往常一样,向玛丽亚汇报了下午活动的情况,然后准备进行晚餐前的短暂休整。

      就在她即将走进自己卧室的那一刻,她停下脚步,看似随意地对玛丽亚说:“对了,玛丽亚,我明天晚上是否有安排?”

      玛丽亚拿出随身携带的电子日程表查看:“明晚七点,您需要与王后陛下共进家庭晚餐,之后是阅读时间,没有其他安排。”

      家庭晚餐。那是雷打不动的惯例。

      “好的,谢谢。”伊莎贝拉点点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推门走进了卧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外界。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手指微微收紧,握成了拳,又慢慢松开。

      一个疯狂的、大胆的、绝对不符合“阿尔瓦拉女亲王”身份的念头,如同藤蔓,在心底那片被严格管束的荒芜花园里,悄然破土而出。

      周五晚。棱镜画廊。

      她想去。

      不是以公主的身份。

      只是想以“伊莎贝拉”的身份,再去看看那些作品,再去……感受一下那种直接的风。

      她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但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想要尝试触碰一下那堵无形的墙。

      夜色渐深,帕尔玛宫依旧宁静。但在这片宁静之下,两颗截然不同却同样感受到束缚的心,都在为一次偶然的相遇而悄然悸动,并为可能或不可能的未来而辗转反侧。

      涟漪正在扩大,暗流加速涌动。

      风暴或许尚未到来,但空气已经变得紧绷,充满了带电的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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