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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人演戏,戏演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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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低垂,顶级餐厅「馥园」的豪华包厢内,水晶吊灯洒下璨璨华光,映照着满室的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这是电影《一个叫做台北的远方》的庆功宴,剧组人员齐聚一堂,欢声笑语几乎要掀翻屋顶。然而,浮华盛宴的流光溢彩之外,命运的潜流已悄然涌至,无声无息,却足以地转天旋。
杜墨的诊断书,那几个刺目的字「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将他的人生劈成两半。从最初的万念俱灰,到强迫自己勇敢面对,他已然知晓这是一条无法逆转的单行道。
这苦涩的秘密,他决意独自吞咽,不让任何人分担,尤其是安允诺。他开始了孤独的治疗,同时,一个残酷的计划在他心中成形:他必须疏远安允诺,让她彻底心灰意冷地离他而去。
欧米娜与贺曜阳,是他仅有的同谋。
更早之前,当杜墨从外公外婆口中,得知父亲杜衍生此生挚爱竟是安允诺的母亲季雨晴时,他对「宿命」二字已然释怀。
这,或许是苍天的一个巨大嘲讽,然而兜兜转转,他们终究相遇了,终究让他在短暂的生命中「来过,爱过,也被爱过」,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的温柔?
杜墨倔强地对自己说,也对冥冥中的上苍宣告:「我的生命本身,或许就是一部能让世人感悟命运的作品吧?」
这一晚,贺连城特意设宴,补上先前因人在国外未能出席的杀青酒。两张大圆桌,主桌理所当然是贺连城、杜墨、欧米娜、贺曜阳、资深编剧田翊、天朝经纪的尹太等人。
安允诺则与哈哈、摄影师穆野等剧组人员在另一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主桌上,贺连城声如洪钟,端着酒杯笑道:「我约得仓促,杀青酒时我人在纽约没赶上,今天补办这场,劳烦大家百忙之中抽空赏光。」他话锋一转,望向贺曜阳:「我跟你田叔叔认识少说也十年了,没想到有机会以这样的方式合作上,也算托你的福呀!」
一句话让大家笑出声来,霎时谁都熟不拘礼起来,把酒言欢,笑闹成一团。
贺曜阳含笑点头,举杯向父亲致意:「朝日集团现在有了实际经验,我正考虑将投资拍摄影视作品作为常态规划。既然托我的福,我就当您同意啦!谢谢爸!」众人又是一阵欢呼。贺曜阳的目光扫过杜墨与欧米娜,杯缘轻轻碰了碰他们的杯子:「期待原班人马,再接再励。」
杜墨只是腼腆地笑了笑,声音低沉:「还是等这部电影上映后,看看市场反应再说吧。」他今晚话不多,多半时候是紧傍着他坐的欧米娜为他布菜,招呼他别喝太多酒,时而侧头与他说些什么,姿态亲密,与往日颇不一样。
田翊关切地望向欧米娜:「我在欧洲看了新闻,说是杀青戏出了意外,米娜妳人没事吧?」
欧米娜漾开一朵完美的微笑,眼波却不经意地掠过杜墨,才答道:「谢谢田老师关心,福大命大,就是…虚惊一场。」
「那就好,那就好。」田翊颔首,又对杜墨道:「杜导一贯低调,一般剧组早就敲锣打鼓把这种新闻炒个热火朝天了,不过,就戏论戏,我自己是非常看好这部片子的。」
众人纷纷举杯,气氛看似热烈升平。
隔着几步远的另一桌,安允诺却觉周遭的喧嚣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杜墨与欧米娜的互动,透着一反常态的吊诡的亲密。欧米娜时而为杜墨挟菜,杜墨则自然地为她添酒,两人偶尔低语,嘴角噙着旁人难以索解的笑意。这画面,如同一根细针,密密地刺入安允诺的眼中。
「我的天老爷!阿诺,妳这张脸在对妳呼救妳没听到吗?干成这样…」哈哈凑近她,语气浮夸地嚷嚷,「唉哟,我滴妈呀,眼下细纹全跑出来了,再干下去就成月球表面啦!」
安允诺勉强牵了牵嘴角,算是回应。她拿起桌上的啤酒罐,仰头便喝,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熄心头那股莫名所以的火。这已是她今晚开的第三罐。
「口渴就喝果汁,一罐啤酒就倒的人,今天发什么疯?」身旁的穆野伸出手,按住了她正要开启第四罐的手。
安允诺拨开他的手,固执地「啪」一声拉开拉环,啤酒泡沫瞬间涌出少许。
「师父,您让我喝吧。」她的声音带着拼命压抑的烦躁。
穆野眉头蹙起,语气里带着长辈的关心:「怎么,电影一杀青就不认师父了?我的话都不听了?」
安允诺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脸颊投下淡淡的阴影:「师父…我心情不好,拿酒浇浇愁。」她故作俏皮地吐了吐舌头,算是道歉了。
然而,她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一次次飘向主桌,落在杜墨身上。
他与欧米娜并肩而坐,偶尔低语,欧米娜会笑得花枝乱颤,而杜墨,始终没有朝她的方向看过一眼,一次都没有。那个无数次在收工后陪她依偎着从淡水河步道走回家的杜墨,如今陌生得令她不寒而栗。
那一天,她在医院醒来的那一天,究竟外公外婆对他说了些什么呢?
「阿诺,啤酒女生真不能多喝,会水肿的…」哈哈还在旁边喋喋不休,从他那个缀着亮片的万能包包里掏出一管东西,「我给妳一管这『眼下保养霜』,最近超红的,保证妳明天…」
哈哈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安允诺只觉得心口堵得慌,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酒过三巡,包厢的门忽然打开,杜墨牵着欧米娜的手走了出去。
他的手毫不避讳旁人目光地搂在她妖娆的纤腰上,她不知在他耳旁低语说笑着什么,笑声吱吱喳喳,像只霸占了整个花季的黄莺鸟。
他们似乎都已有几分醉意,脚步不稳,彼此的身体贴得更紧密了。
安允诺脑中「轰」的一声,所有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她猛地推开椅子,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却顾不得了,半跑着追了出去。
「杜墨,你等等!」她的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变调,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异常尖锐。
杜墨与欧米娜一同停步,转过身来。杜墨脸上神情平静,欧米娜则显得有些局促,眼神闪烁。
安允诺快步走到他们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着:「杜墨,两个多礼拜了,我找不到你,电话不接,讯息不回…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她眼眶发热,声音带着由自主的颤抖。
杜墨的眼神淡漠得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是吗?为什么需要担心我呢?我被绑着忙电影后制,妳不是知道吗?」
安允诺只觉得一股凉意从脚底升上来,混杂着酒精的晕眩,让她几乎站不稳:「米娜,妳…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目光在杜墨和欧米娜之间来回逡巡。
欧米娜颇有难色地看了杜墨一眼,嗫嚅道:「阿诺,这…我…我…,对不起,我该早一些让妳知道的…」
杜墨却打断了她,语气平静无波:「该让她明白的事,就让她知道吧。」
安允诺心头一震,愕然地望着他:「这…你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是该让我知道的事?」
欧米娜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却仍带着为难:「阿诺…嗯…这感情的事…说来就来,我自己都吓一跳…前一段时间我们避着妳不让妳晓得,也是为…怕妳一时无法接受…」
「不可能!」安允诺大喊出声,酒意上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妳不是这样的人!」她转向杜墨,声音更加凄厉:「你也不是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一晃眼全变了?你们…全都在说谎!」
杜墨的眼神直视着她,没有闪躲:「米娜没说谎。其实不关她的事,是我自己先向她告白的,是我的选择。」
安允诺踉跄一步,几乎站立不住:「你替我把失落的记忆找了回来,自己却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杜墨,你这到底在唱哪一出啊?」
「如果妳问我,我可以诚实的回答妳,安允诺,我后悔了。」杜墨的语气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
「我不懂…?」
「电影散场了,场灯一亮,所有人生的现实会逼近眼前,你无法不面对,你怎么躲也逃不开。」
安允诺急切地问:「是外公外婆跟你说的那些往事?」
「那不是轻描淡写就能一笑而过的往事,安允诺,」杜墨的声音沉了下来,「我父亲的出现,害得妳家破人亡。」
「外公外婆不是不能沟通的人,我跟他们都谈过了,他们也接受上一代的遗憾不应该延续到我们的身上!」
杜墨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着安允诺无法理解的沉重:「来不及了,有些事情,一旦知道了,那伤口就一辈子没办法愈合了。这是一个鸿沟,有些人能跨过去,我跨不过去。」
「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安允诺的声音带着绝望的祈求。
「如果我看到妳,浮现的就是罪恶和歉疚,我要怎么像原来那样地去爱妳?」杜墨的每一个字,都像死刑的宣判,「我的父亲已经对不起妳们全家,我不会容许我再犯更大的错。」
「杜墨,不是这样的…」安允诺徒劳地摇着头,泪水终于涌了上来。
「安允诺,放过我也放过妳自己吧,」杜墨的声音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这就是命运交到我们手上的剧本。」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转身,重新牵起欧米娜的手,加快了脚步,头也不回地朝走廊尽头走去。那背影,高瘦而挺拔,却也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安允诺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转角。她睁大的双眼布满了悲伤与震惊,泪水蓄满了眼眶,却倔强地,一滴也流不下来。
安允诺站在原地,身体像被冰封了一般。
走廊的灯光,餐厅遥远的喧嚣,都变成了另外的时空。她张开嘴,却只吸入冰冷的空气,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她忽然特别想哭,想大声质问,然而,所有情绪都堵塞在胸口,发不出一丝声音,眼泪也凝固在眼眶,像两颗灼热的石子。
《一个叫做台北的远方》,这个镜头前的戏,算是功德圆满了;然而,属于这些戏外的人,他们现实人生中另一出更加曲折、残酷、辛酸的剧目,却巧没声息地粉墨登场。
只是,人演戏,戏演人,人在宿命轮转的跌宕起伏间颠簸、磕绊,需要的不是炉火纯青的演技,而是释怀,而是一种近乎悲壮的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