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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拓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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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如豆,在沈金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夜已深,万籁俱寂,唯有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规律得近乎刻板。
她正在临摹下午拓印下的那个龙纹。
笔尖小心翼翼地在粗糙的纸面上游走,勾勒着蟠龙蜿蜒的躯体、锋利的爪牙、威严的龙首。
每一笔都极慢,极稳,仿佛不是在描画一个符号,而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仪式。
墨迹浓淡不一,试了几次,才勉强勾勒出一个形似而神非的轮廓。皇家之物,其纹样之精巧、气韵之霸道,岂是轻易能仿得的?
她停下笔,看着纸上那几个歪歪扭扭、徒具其形的龙纹,眼神里没有气馁,只有一种冰冷的专注。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真实的玉佩,温润的触感下,是令人心悸的权势重量。
这东西,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四皇子轻飘飘的一个举动,将她从深潭般的沉寂里猛地拽出,暴露在各色目光之下。
沈玉瑶的嫉恨如火,林姨娘的审视如针,府中下人的窃窃私语如潮……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一种被窥探的烦躁和隐隐的危险。
她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等待四皇子下一步的指令,等待嫡姐更狠毒的算计。
将这龙纹记下,只是第一步。知其形,方能窥其意,或许将来……能有用处。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咔哒”,像是枯枝被踩断。
沈金皖动作猛地一顿,倏地收笔,将那张临摹了龙纹的纸迅速揉成一团,握在掌心。另一只手则极快地将抄写好的、墨迹已干的佛经覆盖在方才书写的地方。
几乎是同时,院门锁匙轻响。
她的心微微一紧,这么晚了,会是谁?
门被推开一条缝,进来的竟是林姨娘。她身后没有跟着丫鬟,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将她严肃的脸映得半明半暗。
“这么晚了,还没歇息?”林氏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沈金皖案头的灯盏和笔墨上,眉头立刻蹙起,“又在抄经?白日里抄得还不够?晚上点灯熬油的,伤眼睛不说,若是走了水,谁担待得起!”
她的语气带着一贯的苛责与控制欲。
沈金皖站起身,垂下头,将握着的纸团悄然缩进袖口,声音带着一丝被惊扰的怯懦和疲惫:“劳姨娘挂心,只是今日……心绪有些不宁,想着抄经静静心,不知不觉就晚了。”
“心绪不宁?”林氏走近几步,灯笼的光几乎要照到沈金皖脸上,审视着她每一丝表情,“是因为白日见了四殿下,心思活泛了?还是你嫡姐来说了什么?”
她的目光锐利,似乎想从沈金皖脸上找出任何不安分的蛛丝马迹。
沈金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哽咽:“姨娘明鉴……金皖不敢……只是殿下突然赏赐,姐姐又……金皖心中惶恐,不知是福是祸,唯恐行差踏错,连累家族,所以才……”
她恰到好处地停住,显得无助又惊慌。
林氏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的锐利稍稍缓和,但疑虑并未完全消散。
她哼了一声:“你知道怕就好!殿下赏赐,是天恩,你谨慎收着便是,莫要张扬,更莫要因此生出什么狂妄之心。你嫡姐那边……她性子是急了些,但你只需记住自己的本分,安守己道,她也不会拿你怎样。”
又是“本分”。
沈金皖袖中的手指悄然收紧,指甲掐入掌心的纸团。
“是,金皖明白。”她低声应道,语气恭顺无比。
林氏的目光又扫过书案,看到那厚厚一叠抄写工整的佛经,脸色才真正缓和了些。抄经,在她看来,总是“静心”、“安分”的表现。
“明白就好。”她的语气放缓了些,“日后无事少点灯,早些歇息。女儿家的身子最是金贵,熬坏了,将来……”她话说到一半,似乎觉得失言,又硬生生止住,转了口风,“总之,你好自为之。”
她提着灯笼,又仔细看了看沈金皖苍白的脸色和微红的眼圈(后者是沈金皖悄悄用力揉搓所致),这才转身离去。
院门再次落锁。
确认脚步声远去,沈金皖才缓缓直起身。脸上的怯懦和惶恐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封般的平静。
她摊开手掌,那个被揉得发皱的纸团静静躺在掌心。
方才那一瞬间的惊险,让她背后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若被林姨娘看到她在临摹龙纹……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控制狂女人,对她的“看管”从未松懈过。
她走到油灯旁,将纸团一点点展开,看着上面那几个拙劣的龙纹,眼神幽暗。
然后,她将纸角凑近火苗。
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上来,迅速将墨迹和纸张一同吞噬,化为一小撮灰烬,无声地飘落在香炉里。
痕迹必须抹去。
至少,在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必须如此。
她吹熄了油灯,房间陷入彻底的黑暗。
躺在床上,她却毫无睡意。眼睛睁着,望向头顶虚无的黑暗,仿佛能穿透屋瓦,看到那被四角高墙框住的、狭窄的天空。
四皇子的玉佩,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不断扩大。
而她,这片涟漪中心的浮萍,必须尽快学会在波澜中掌控自己的方向,而不是随波逐流,最终撞得粉身碎骨。
临摹龙纹,或许无用,却是一个开始。
一个试图去理解、甚至去掌控那远超她当前身份所能企及的权力的开始。
尽管笨拙,尽管危险。
她在黑暗中,极轻地翻了个身,袖中那枚玉佩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冰凉的慰藉。
夜还很长。
而深宅里的暗流,从未停止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