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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无措,暴露 ...

  •   回到熟悉的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夏日特有的潮湿和喧嚣。大巴车停在学校门口,学生们鱼贯而出,带着疲惫和兴奋,四散进人潮。陈默拎着行李,站在原地,像是被遗弃的孤岛,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

      “陈默!”

      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冲开人群,猛地蹿到他面前。程野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额头上带着汗,眼神亮得惊人,手里果然拎着一杯奶茶,包装袋上还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你可算回来了!破夏令营怎么样?没人欺负你吧?”程野劈头就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上下扫视着陈默,眉头很快皱了起来,“我靠你脸色怎么这么差?瘦了!是不是没吃好?那地方饭很难吃?”

      他喋喋不休,问题一个接一个,粗糙的关心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陈默紧紧包裹。

      陈默看着他,看着程野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急切和担忧,看着那杯据说三分糖去冰的奶茶……一路上那种冰冷的、与世界隔着一层的疏离感,似乎被这团炽热的火焰灼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胃里不再翻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酸涩的胀痛。

      他张了张嘴,想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说“没事”,“挺好的”,“别担心”。

      但那些敷衍的、维持太平的谎言,此刻却重如千钧,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沉默和苍白的神色让程野更加不安。

      “到底怎么了?”程野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种罕见的、小心翼翼的味道,他凑近了些,几乎是在耳语,“是不是……姓陆的那杂种?”

      最后几个字,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垂下眼睫,避开程野过于锐利的视线,轻轻地点了点头。动作微不可查,却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程野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拳头猛地攥紧,骨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因为他骤然升腾的怒火而扭曲。他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杀人。

      “他妈的……他干什么了?!他现在在哪儿?!”程野低吼道,眼睛赤红。

      “他……被蛇咬了。”陈默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听不见。

      程野猛地一愣,脸上的暴怒凝固了一瞬,转化为错愕:“……什么?蛇?严重吗?死了没?”他的问题依旧直接而莽撞。

      陈默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混乱不堪。“送医院了……应该,死不了。”

      程野盯着他,敏锐地察觉到陈默的状态远不止“仇人遭殃”那么简单。那是一种更深层的、更冰冷的崩溃和……某种他无法立刻解读的东西。

      “走。”程野忽然一把抓过陈默的行李,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甚至有些弄疼了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里人多眼杂,跟我来。”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拉着陈默,蛮横地拨开人群,朝着与公交站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常去的游戏厅,而是拉着陈默拐进了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深处。

      巷子里只有几只垃圾桶,和斑驳的旧墙。

      程野把陈默的行李往墙边一放,然后转过身,双手用力抓住陈默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

      “现在没人了。”程野的声音沙哑,眼神灼灼,像是要看进他的灵魂深处,“告诉我,全部。”

      逼仄的空间,熟悉的、带着汗味和阳光气息的程野的味道,还有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盛满了全副关心和愤怒的眼睛……这一切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密闭感。

      那层厚厚的冰壳,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的角落里,终于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

      陈默的身体开始细微地颤抖起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不再试图压抑。

      “……他认出我了。”陈默的声音破碎不堪,“加了微信……发了……以前的照片……”

      程野的瞳孔骤然收缩,抓着他肩膀的手猛地收紧,像是要捏碎什么。

      陈默断断续续地、极其艰难地复述着。那些带着羞辱字眼的信息,那张屈辱的照片,树林里陆子轩揽着他肩膀“怀念”过去的恶意,每一句,每一个细节,都像再次经历一遍凌迟。

      程野听着,脸色越来越沉,眼神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出来,但他死死咬着牙,没有打断,只是抓着陈默肩膀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像是在替他承受着那份痛苦。

      直到陈默说到蛇,说到陆子轩被咬后的惊恐和求助。

      他的话语在这里停顿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脸上掠过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混合着残余的恐惧、后怕,以及……一种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害怕的东西。

      程野死死盯着他,没有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然后呢?”程野的声音低哑得可怕,“你……做了什么?”

      陈默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如水,或是盛满疲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扭曲的……疯狂和快意。

      他看着程野,像是最后的审判,又像是绝望的求助,用一种极轻、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

      “我看着他。”

      “他让我救他,叫我去找人……”

      “我就站在那里……看着。”

      “我……我很高兴。”他的声音开始发抖,带着一种崩溃的哭腔,却又奇异地混合着一种宣泄般的、病态的兴奋,“我看到他那么害怕,那么痛……我……我心里很高兴……程野……我是不是……很恶心?”

      他终于将那份深藏的、连自己都恐惧的阴暗面,赤裸裸地剖开,暴露在了唯一可能接纳他一切的人面前。

      他说完了,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身体软了下去,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残叶。他等待着程野的反应——震惊?厌恶?恐惧?还是推开他?

      程野抓着他肩膀的手,没有松开。

      也没有任何厌恶或恐惧的表情。

      他只是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用力,将几乎要滑到地上的陈默狠狠地拽了起来,一把搂进怀里!

      这是一个粗暴的、毫无技巧可言的拥抱,甚至勒得陈默肋骨生疼。

      程野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紧紧圈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发顶,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炽热的坚定:

      “放屁!”

      “恶心个屁!”

      “他那叫活该!报应!老天爷都看不过去收他!”

      “你只是看着?看着都是便宜他了!换了我!我他妈……”程野的声音哽了一下,后面更恶毒的话没有说出口,只是把陈默搂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替他挡住所有风雨,“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听见没!”

      陈默的脸被迫埋在程野汗湿的、带着洗衣液味道的肩窝里。那味道并不好闻,却无比真实,无比炽热。

      程野没有嫌弃他。

      没有觉得他可怕。

      没有推开他。

      他甚至……认同了那份黑暗。

      一直紧绷的、高耸的冰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陈默僵硬的身体终于一点点软了下来,他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程野后背的衣服,指节用力到泛白。他不再压抑,细微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来,最终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痛哭。

      不是以往那种无声的、绝望的崩溃。

      而是带着温度的、有了宣泄出口的痛哭。

      程野就那么笨拙地、紧紧地抱着他,一只手胡乱地拍着他的背,嘴里语无伦次地骂着陆子轩,骂着老天爷,又反复说着“没事了”,“回来了”,“我在呢”。

      夕阳将小巷尽头染成金色,却照不进这深处的角落。

      这里只有两个紧紧相拥的少年,一个哭得撕心裂肺,一个骂得凶狠却怀抱温暖。

      所有的伪装、压抑、恐惧和阴暗,似乎都在这个粗鲁而真诚的拥抱里,找到了暂时的安放之地。

      沉默终于被打破。

      无声的崩坏,似乎也在喧嚣的哭骂声中,窥见了一丝重生的微光。

      陈默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从未如此失态地、毫无保留地在另一个人面前宣泄情绪,眼泪和压抑太久的痛苦浸湿了程野肩头一大片布料。此刻,他感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但一直死死扼住喉咙的那只冰冷的手,似乎松开了些许。

      程野感觉到怀里的人不再剧烈颤抖,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才稍微松开了点力道,但手臂依旧环着他,没有放开。他低头看了看陈默通红的眼眶和湿漉漉的脸颊,眉头拧得死紧,笨拙地用自己的袖子去给他擦脸,动作粗鲁却小心。

      “哭个屁,丑死了。”程野嘟囔着,语气却听不出丝毫嫌弃,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疼,“妈的,吓死老子了……下次……下次再有这种事,你他妈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听见没!管他什么时候!老子飞过去弄死他!”

      陈默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依旧靠在他肩上,汲取着那份滚烫的、真实的支撑。巷子外街道的喧嚣模糊地传来,更衬得这一小方天地的寂静和……安全。

      过了好一会儿,陈默才彻底平静下来。他轻轻动了一下,程野立刻松开了手,但目光依旧紧紧锁着他,像是怕他碎了。

      “没事了?”程野问,声音还是有些沙哑。

      “……嗯。”陈默的声音很轻,带着哭过后的鼻音,但不再干涩。他抬手自己擦了擦眼角,避开了程野的视线,似乎有些赧然于刚才的失态。

      程野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奶茶,塞到他手里:“给给给,冰还没化完,快喝。”

      冰凉的杯子握在手里,驱散了一些夏日的闷热和刚才情绪的炽热。陈默插上吸管,小口地喝着。甜腻的味道滑过喉咙,意外地安抚了紧绷的神经。

      两人一时无话,并排靠在斑驳的墙壁上。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喂,”程野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罕见的、认真的困惑,“你刚才说……你高兴……那时候……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不是质问,而是真的试图去理解。理解陈默那一刻的“反常”,理解那份他从未接触过的、属于陈默内心最深处的阴暗褶皱。

      陈默握着奶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他沉默了片刻,看着巷口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轻声说:

      “……像石头。”

      “什么?”

      “心里那块一直压着的、最大的石头……好像……突然被搬开了一点点。”陈默的声音很慢,带着一种自我剖析的艰难,“看到他害怕,看到他痛……就好像……我以前受的那些……稍微……平衡了一点。”

      他无法准确描述那短暂却强烈的快感,那源于报复和掌控的黑暗情绪。但他知道,程野在努力听懂。

      程野果然皱着眉,消化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捶墙壁,恨声道:“妈的!就是该这样!凭什么只有你难受!他就该遭报应!”

      他的理解永远直接而炽热,带着毫不掩饰的偏袒。

      陈默侧过头,看着程野因为愤怒和激动而显得格外生动的侧脸。夕阳给他毛躁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眼神亮得灼人。

      那一刻,陈默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刚才袒露的那份连自己都恐惧的阴暗,并没有让程野远离。这个看似暴躁冲动的少年,用一种近乎蛮横的忠诚和包容,接住了他所有的破碎和不堪。

      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流,开始从冰冷的心底深处重新涌出,缓慢地流向四肢百骸。

      他再次低下头,吸了一口奶茶,很甜。

      “走吧。”陈默轻声说。

      “啊?去哪?”程野还没从愤慨的情绪里完全出来。

      “回家。”陈默站直身体,“你物理题……不是还说有问题?”

      程野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像是得到了某种最重要的确认和接纳。他立刻恢复了那副精力过剩的样子,一把捞起陈默的行李:

      “对!妈的那破题!卡我一天了!赶紧的!你就不能挑个简单点的存U盘里!”

      他嘴上抱怨着,嘴角却控制不住地扬起,用肩膀撞了一下陈默:“走快点!磨磨蹭蹭的!”

      两人前一后走出小巷,融入傍晚熙攘的人群。程野依旧咋咋呼呼,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陈默安静地跟在旁边,偶尔回应一两句。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

      沉默依旧在。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沉重的秘密被分担,阴暗的角落被照亮一角。

      前路或许依旧漫长而艰难,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都不是独自一人。

      无声的青春里,终于有了一丝喧嚣而真实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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