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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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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幕仍是一片沉郁的灰蓝,星子还未褪尽,寒气却已像无形的刀子,割裂着黎明前的寂静。
巷子里空无一人,青石板路面冻得泛出灰白的光,两侧土坯墙根下残留着前几日未化尽的肮脏残雪,硬邦邦地硌在角落里。
陈风再次站在顾阿婆紧闭的院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抬手叩响了冰凉的铜环。
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拉开一条缝。顾阿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探出来,一见是她,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
“怎么又是你?”语气硬邦邦的,像巷子里硌脚的青石板。
“阿婆早,我…想来再看看‘蛇盘兔’的剪法。”陈风尽量让声音显得谦逊。
“看什么看!昨天不是看过了?”顾阿婆嘴上虽这么说着,却还是侧身让她挤了进来,嘴里不停嘟囔,“老婆子我一天到晚没别的事干了?光伺候你一个学生娃?”
“不好意思呀阿婆,吃早饭了吗,巷子口有买早饭的,我买了点来,咱们吃完再学呗。”陈风把李悬耍无赖那套学了个十成十。
顾阿婆回头瞥了她一眼,没说话,进了里屋,等她把院子扫干净之后,就看见陈风把汤汤水水摆了整整一桌。
“你个败家子,两个人哪能吃这么多啊!”顾阿婆皱着眉,想抄起扫帚教育教育陈风什么叫珍惜粮食。
“小孙子呢?”陈风把筷子勺子摆在桌上,之前跟李悬来的时候,她记住了阿婆家还有个小孙子。
“跟他爹妈在县城住着呢。”顾阿婆说着坐在桌前,看着这能吃两三顿的早饭,瞪着眼,“你的钱不是钱啊,这么糟践。”
陈风没敢顶嘴,傻笑着埋头喝汤,给阿婆递了俩拳头大的手工包子。
“没事儿,阿婆你尝尝这家好不好吃,不好吃我回头换家店带。”
“你还想天天带啊?”顾阿婆咬了口包子,南瓜馅儿的,香的很,“你想天天来,我可没地儿让你天天呆。”
“阿婆……”陈风说的可怜兮兮的。
看着怪心疼的。
“我明儿去看我孙子,哪有空教你。”顾阿婆沿着碗边喝汤,发出一声声“吸溜”声,“你现在是住悬丫头那呢吧,你要是真有心气学,我不教你也能学会。”
陈风憋憋嘴,没吭声。
吃完饭,陈风主动包了洗碗的活儿。顾阿婆家厨房没连热水器,冒出来的凉水冻得人直斯哈。
等她收拾好出来,院子里的老桌上,剪刀和红纸似乎早就备下了,像是料定了她会来。顾阿婆也不多话,抄起剪刀,捏起一张红纸,手指粗粝却异常灵活地折叠了几下。
“就一次,看好了!手上的活儿,不是靠嘴皮子磨出来的!”她语气不耐,眼神却瞬间变得锐利专注,紧紧盯住了手中的红纸和剪刀。
陈风立刻反应过来,迅速掏出相机,手冻得僵硬,险些摔了相机。
“咔嚓、咔嚓…”
剪刀开合的声音清脆利落,快得让人眼花缭乱。顾阿婆的手腕稳如磐石,指尖却灵巧非凡,或捻或推,或旋或顿,红纸在她指间听话地翻转、进退。
她下刀极果断,没有丝毫犹豫,线条流畅得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细小的纸屑簌簌落下,在她手边堆起一小撮。
陈风屏住呼吸,镜头紧紧跟随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手腕巧妙的角度转换,食指按压刀背控制深浅的细微力道,以及利用剪刀根部与尖部切割不同线条的娴熟技巧。
这些细节,光靠眼睛看根本记不住。
不过几分钟,一幅活灵活现的“蛇盘兔”便在顾阿婆指尖诞生了。蛇身盘绕有力,兔形温顺安详,构图饱满,气韵生动。
“行了!”顾阿婆把剪纸往桌上一拍,开始挥手赶人,“这样就成了。”
“能学多少看你自个儿造化!”
陈风笑嘻嘻地,拿起桌上新鲜出炉的剪纸:“这个阿婆就赏给我了呗。”
顾阿婆翻了个白眼,摆摆手:“去去去。还有,别老跟李悬混,你个老实头这两天学的油嘴滑舌,没个正形。”
陈风把剪纸夹在笔记本里,院门在身后不轻不重地关上,她站在巷子里,握着发烫的相机,心里却充满了获取珍宝般的充实感。
回到小院,她连水都没喝,径直在餐桌上铺开红纸。相机支在对面,镜头对着她,像一双沉默的眼睛。
她按下播放,顾阿婆的手在屏幕里动起来——剪刀开合,纸屑轻落,声音清脆得像鸟啄窗。
陈风屏住呼吸,学着那角度、那节奏,可自己的剪刀一落,纸就咬了口似的,线条顿时跛了脚。
有时候剪着剪着,整个人跟着转,有种可能剪到一半会突然翻个后空翻的荒诞感。
她不甘心,再剪,再坏;又剪,又坏。红纸碎屑堆了一桌。夕阳从墙头爬走,天色暗下来,她仍没抬头。院门“吱呀”响,李悬拎着外卖进来,她也没听见。
夕阳从墙头爬走,天色暗下来。院门“吱呀”响,李悬拎着外卖进来,她也没听见。
李悬没出声,倚在门框上看她。
“干嘛呢?”
陈风整个人跳起来半寸,看见李悬眼里的震惊和戏谑后才反应过来。
“吓我一跳。”她又低下头,眉头紧锁,“顾阿婆教的剪纸,太难了。”
李悬凑过来瞥了一眼视频和她的“作业”,嗤笑一声:“这不就是‘蛇盘兔’嘛,小时候看我外婆剪过不知道多少回,有啥难的。”
“说得轻巧,”陈风歪着头,甩了甩酸胀的手腕,“剪纸和纹身是两码事。”
李悬那奔放不羁的纹身风格和剪纸要求的精细克制根本不是一路。
纹身用针,剪纸用刀,这就很不一样了。
李悬也不废话,随手从桌上抽了张红纸,拿起陈风那把她用着还不顺手的刻刀:“看着啊,别眨眼。”
只见她手腕悬空,下刀又快又准,动作甚至比顾阿婆还要多了几分野性和率性,少了几分匠气,但线条流转间,竟也隐隐透出一股生动的气韵。
虽然细节处理不如顾阿婆老辣,但形与神竟抓了个八九不离十,一条灵动的蛇和一只乖巧的兔很快在她指尖成型。
李悬一口气吹开纸屑,摸了摸剪纸的边缘后才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这刀不太好用,太新了。我那有用久了的刻刀,拿着可舒服了。”
陈风看得目瞪口呆。
李悬把剪好的作品往她面前一放,扬了扬下巴,带着点小得意:“怎么样?说了不难吧?”
陈风拿起那副剪纸,和顾阿婆给的样品比了比,又和自己剪的那堆比了比,自信心破碎成渣了都。
“好厉害啊,你也会剪纸?”她拿起刚才剪了一半的二点五成品,指着上面的转折,“这个转腕的力道怎么控制的?还有这里,阴阳刻转换的时候,角度怎么把握?视频里根本看不清…”
“哎呦,陈老师还有求教的时候啊?”李悬拖长了调子,故意拿乔,“这可不是随便教的,得看诚意。”
“什么诚意?”陈风一时没反应过来。
“之前还欠我一顿饭呢,这回该怎么办呢……”李悬凑近一点,压低声音,眼里闪着狡黠的光,“明天外婆出院,你要是乖乖陪我去接,鞍前马后,任劳任怨,我就考虑指点你一二。”
陈风闻言,皱皱眉,立刻正色道:“就算你不教我,接外婆出院我也是要去的。”
语气认真,没有半分犹豫。
李悬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反而不好再逗下去,心里却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有点软。她笑了笑,语气缓和下来:“知道,跟你开玩笑的。明天一起去,回来就教你。”
夜色在剪纸的簌簌声中悄然褪去。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透过医院透明玻璃,照在红色暖水瓶上,外婆终于可以回家了。
医院手续办得顺利。外婆精神头很好,看到两人一起来接她,笑得合不拢嘴。只是住院几天,零零碎碎的东西攒了不少,大包小包提了一堆。
回到小院,三人把东西放下,都累得微微喘气。李悬躺在硬沙发上眯着眼歇着,陈风坐在她旁边的把手上,也是累的直喘气。
外婆却不肯先进屋休息,站在院子里,指挥起来:“悬悬,去灶膛里扒点灰来,撒门槛上。小风,去倒三杯温水来。”
“歇会儿吧老太婆,快累死了。”李悬在屋里发出阵阵哀嚎。
“不行!干完这个你俩再休息。”外婆病看来是好了很多,现在说话底气十足。
“起来吧。”陈风点了两下她遮住眼睛的手背。
“你拉我。”李悬没管,闭着眼把胳膊伸出去,差点把陈风眼镜抡下来了。
陈风后仰躲过了她的伏击,抓住手腕给人拉了起来,“大小姐请起。”
外婆接过水杯,并不喝,而是嘴里念念有词,绕着三人每人洒了几滴水,又让李悬撒了灶灰在门槛内外。接着又让每人象征性地跨过门口一个燃烧着艾草的小瓦盆。
“去了那地方,沾了晦气,得除一除,安安神。”外婆做完这一切,才心满意足地拍拍手。
陈风全程配合无比,神情专注。
李悬在一旁看着,忍不住用胳膊肘碰碰她,低声笑问:“哎,陈老师,不嫌弃这些老迷信啦?”
陈风转过头,夕阳的余晖映在她脸上,眼神清亮,嘴角却带着一丝难得的、针锋相对的笑意:“入乡随俗。再说,这是文化习俗,不是迷信。”
李悬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回怼噎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了。
“其实我们这儿上客人做饭也是习俗,露一手吗?”李悬笑着说。
陈风把那颗近在眼前的脑袋推开,也笑着:“欠你一顿饭这么大怨念啊。”
李悬被推的昂着头,就着这个姿势点点头:“嗯呢,一直都惦记着呢。”
三人沿着灰蓝色的暮色走出巷子。
镇子不大,餐馆就集中在老街那一排。李悬熟门熟路地掀开一家羊肉馆子的厚棉门帘,热气裹着浓香的羊汤味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店不大,统共就五六张桌子,灶台设在门口,一口大锅里奶白色的羊汤翻滚着,冒着蒸腾白气。
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人,系着沾满油渍的围裙,看见李悬就咧嘴笑:“悬丫头来了?老太太这是出院了?”
“出了出了,好的差不多了。老三样,肉多给点啊!”李悬拉过一张靠墙的桌子,用纸巾擦了擦板凳,先扶外婆坐下。
老板娘端上来三个厚实的白瓷碗,碗底早就撒好了葱花、香菜和调料,一勺滚烫的羊汤冲下去,香气猛地炸开,弥漫在冷冽的空气里。又上了几个芝麻烧饼,烤得焦黄酥脆。
外婆喝了一口热汤,满足地眯起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李悬掰开烧饼,泡进汤里,吃相豪爽。
陈风捧着碗,热气熏得她眼镜片起了一层白雾。她摘下眼镜,看着对面吃得鼻尖冒汗的李悬和一脸慈祥的外婆,听着周围嘈杂的本地话和碗筷碰撞的声响,心里某个地方忽然变得很软,很踏实。
李悬抬头看见陈风还没动筷,碗里的雾气渐渐散去,汤都快凉了,便用筷子敲敲她的碗边:“发什么呆呢?赶紧吃,这儿可不兴剩饭。”
外婆也笑眯眯地给她夹了一筷子凉拌羊肚:“就是,小风多吃点,看你瘦的。”
陈风这才回过神,连忙拿起勺子。羊汤醇厚鲜美,烧饼外酥里嫩,简单的食物却带着浓浓的暖意。
她小口喝着汤,听着李悬和外婆闲聊家常,忽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小镇,这个热气腾腾的小馆子,竟让她生出几分奇异的归属感。
窗外,夜色彻底沉了下来,寒风卷着沙尘掠过空荡的街道。但在这方寸小店明亮的灯光下,一老两少围坐一桌,碗中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冰花,也柔和了窗外凛冽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