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人爱我》取名真的很难

1、安静

　　窗外的阳光很好，好得有些刺眼，透过纤尘不染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晃晃的光斑，却丝毫钻不进林若一的心里。

　　林若一笔名IF，是读者口中“能酿出最甜蜜糖”的作家。此刻，她蜷在沙发最深的阴影里，像一件被遗忘的旧物。指尖冰凉，即使捧着温热的咖啡杯，也驱不散那点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药瓶散落在茶几上，小小的白色颗粒，是她维持表面平静的砝码，也是将她记忆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元凶。

　　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声音、色彩、他人的笑脸，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她记得昨天编辑打来电话，语气兴奋地谈论着新书的预售成绩，问她这次又构思了怎样怦然心动的故事。她对着电话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努力想弯起一个符合期待的弧度，却发现面部肌肉僵硬得可怜。

　　她写尽了世间的所有圆满，笔下的主角总能跨越千山万水，最终拥抱属于她们的光和热。那些温暖的字句从指间流淌出来，却仿佛耗尽了她体内全部的温度。因为她自己，从未真正住在那些故事里。

　　心底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一个名字几乎呼之欲出——苏光晞。光是念着这两个字，就能感到一丝虚妄的暖意。那是她暗恋多年的人，是她所有完美主角的雏形，是她在无数个冰冷夜里偷偷描摹的光的轮廓。可她太遥远了，像天边的星辰，明亮，璀璨，却永远照不亮她身处的泥沼。她是她理想世界的投射，完美无瑕，也因此，绝不可能属于真实而残缺的她。

　　键盘最终敲下“全文完”三个字时，林若一感到的不是如释重负，而是一种彻骨的空虚。《有人爱我》——这个她用来告别笔名IF，告别所有虚假甜美的封笔之作，像一场公开的处刑。书里没有她惯有的糖霜，只有赤裸露骨的真实，是她如何一步步走向荒芜与绝望的自白。通篇的冰冷绝望，与书名形成了最尖锐的讽刺。

　　林若一知道读者想要什么，但她再也给不出了。她早已是一具被掏空了的、依靠文字伪装勉强维持人形的躯壳。

　　舆论的风暴比林若一预想的更快、更猛烈。网络上充斥着震惊、不解、被欺骗的愤怒，还有刺耳的谩骂。“骗钱！”“消费感情！”“心理变态吧！”……那些曾经用她的文字取暖的人，此刻正将最冰冷的刀刃通过屏幕掷向她。

　　她安静地看着，眼神空洞。没有辩解，也无从辩解。他们愤怒于蜜糖里品出了玻璃渣，却不知道，写糖的人，早已满口是血。

　　外面的喧嚣和内心的死寂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巨大的撕裂感裹挟着经年累积的痛苦，如同海啸，终于彻底淹没了林若一。

　　药瓶再次被拧开，白色的小颗粒倒在掌心，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林若一看着它们，奇异般地感到一丝平静。

　　最后一眼，望向窗外那片过于明亮的天空，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那个模糊温暖的影子。

　　可惜，太远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黑暗温柔地、彻底地吞噬了一切，世界终于安静了。

　　向想推开病房门，一眼就看见林若一静静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一副心如死灰的躯壳。见她终于醒了，向想几步冲到床边，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你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知不知道你快把我吓死了！”

　　林若一仿佛置身另一个世界，目光仍滞留在那片惨白的天花板上，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别这样，林若一！”向想的声音越来越急，几乎是在恳求。她是见识过林若一这些年来如何挣扎的，可从未见过她像现在这样，整个人如同燃尽的灰，冷得让人害怕。

　　就在这时，向想忽然想起林若一曾经对她说的话。那天她眼角含泪，神情破碎得像一尊即将崩塌的琉璃像，轻轻地说：“如果哪天我真的想离开，你不要拦我，好不好？”

　　而当时的她是怎么回答的？她被这句话吓得险些魂飞魄散，只能强扯出玩笑的语气回答：“你想得美！你可是我的摇钱树，我怎么可能放你走？”她以为用这样的方式，就能把那一刻的绝望轻轻掩过，仿佛不说破，它就永远不会成真。

　　可如今，她站在病床前，看着林若一连视线都不愿挪动一分的样子，心里又慌又痛。她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能用文字编织出那么多温暖、圆满结局的人，自己的生活却狼狈得如同撕碎的纸。她笔下的人物最终都能被光明接住，而她自已，却仿佛永远困在冰冷的井底。是不是正因为她太懂得什么是美好，什么该被成全，才会在自己的残缺面前，更加无法原谅这个世界？

　　林若一不是没有尝试过相信光，只是每一次期待，最后都成了落在她心上的灰尘。一点一点，掩埋了她看向人世最后的一点光。她写得出圆满，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她的人生，永远都不是故事。

　　临近中午，阳光透过百叶窗斜斜地切进病房，林若一望着天花板怔怔出神了一上午，终于微微动了动唇，轻声说道：“向想，我渴了。”

　　“啊？……哦、好！我这就倒水！”向想几乎是弹起来的。她一早上都守在床边，不敢多问、不敢出声，生怕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她。此刻她匆忙倒来温水，小心地将吸管递到林若一唇边，一边喂水，一边悄悄注视着她的动作——平稳、缓慢，并没有她害怕的异常。向想不自觉地舒出一口气。

　　“想吃点什么？医生说只能吃清淡的。”她轻声问，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都行。”林若一顿了顿，又淡淡开口，“你也还没吃吧，要不你先去吃饭？”

　　向想心里一紧，几乎是立刻脱口而出：“我不走！我叫外卖就行！”她语气里的紧张太过明显，连自己都听得出来。

　　林若一看了看她，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像是一抹极淡的影子。“没事的，向想，我没有那么脆弱。”

　　“没有那么脆弱，那你怎么会……”话说到一半，向想猛地刹住，赶紧拍了拍自己的嘴，“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我知道。”林若一轻声打断她，没有再往下说。

　　病房里忽然安静下来，一种小心翼翼的沉默弥漫在两人之间。最终，还是林若一先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喝粥吧。”

　　外卖送到时已是一个小时后。向想一边吃，一边忍不住偷偷观察林若一。她犹豫再三，还是轻声说道：“网上的那些评论……你先别看了，交给公关处理。有些喷子根本不管文章好坏，就是无脑黑，你别放在心上。”

　　“我知道。”林若一应得很快，几乎像是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语气放得轻松：“你别那么紧张，向大编辑。”

　　向想攥着筷子，心里涌上一句“你这样子叫我怎么不紧张”，可她终究没有说出口。她看着林若一垂下眼慢慢喝粥的样子，忽然明白，她不是不难过，只是不想再说；不是不需要安慰，只是不忍心让爱她的人，再为她担心更多。

　　饭后，向想一直守在林若一身边，手里不是削着苹果就是剥着橙子，仿佛只有不停地做些什么，才能稍稍压下心里的不安。病房里一片寂静，直到一道急促的铃声划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

　　向想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又望向林若一，用口型比了个“我出去接一下”，便快步走出房门。再回来时，她的脚步明显有些踌躇，慢慢挪到床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若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轻声开口：“是公司催你回去了吧？你去吧，别担心我。”

　　“嗯……公关那边还有些急事要协调。”向想抿了抿唇，语气里带着犹豫，“但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我叫小王过来陪你好不好？就一会儿。”

　　“不用了。”林若一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决，“我自己可以。别人在这里……我反而更不自在。向想，你知道我的。”

　　她望向向想的眼神近乎请求。向想当然明白，林若一从来如此，再痛也不愿被外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和脆弱。她的骄傲是最后一道屏障，隔开了这个世界，也困住了她自己。

　　向想没再坚持，只是再三叮嘱：“那答应我，每半个小时给我发条消息……哪怕只是个表情。让我知道你是安全的。”林若一轻轻点头，一一应下。

　　“我晚上一定回来陪你，给你带吃的。你好好休息，别乱想。”向想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退去，语气里全是放不下的牵挂。

　　“知道啦，你怎么这么啰嗦呀，向大编辑。”林若一勉强弯了弯嘴角，语气故意放得轻快，反倒更显得脆弱。

　　向想“啧”了一声，终究带上门离开。脚步声渐远，病房里重新陷入空旷的寂静。林若一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光，像是终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一次沉入了只有她一个人的世界。林若一比谁都清楚，有些战争，只能一个人打。而有些黑夜，注定只能独自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