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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无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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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青认为事情正在变好。
无论主动被动,莫寻确实留下来参与了那场蹩脚的篝火晚会,并且在此之前无一人掉队。
然后他们度过了一个非常和谐的夜晚,尽管因为清晨的一些尴尬破坏了当下的平和,但总体而言还算不错,甚至非常明朗,他由此开始更加期待明天,再明天。
他永远对明天抱有希望,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次重现,充其量也只能作为记忆存在,作为深夜无人时拥抱自己的宽慰,作为深夜自责时更沉重的枷锁。
但宽慰和枷锁,都不能成为阻止怜青期待明天的理由。尽管他一向擅长自责和愧疚,不过那么久以来,他同样擅长消解自责和愧疚。
可眼下,他期待的明天还没到来,和莫寻的关系急转直下显然又退回到了昨天,再昨天。
但是现在为什么?莫寻又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肩头呢?
莫寻明明是愿意为了一些素味平生的人去搏杀的,否则无法解释他们为何会相识。
很久以前,莫寻愿意在他犯痴犯傻泼洒善良时成为他与现实之间的一堵墙。
可他从来不知道,原来铜墙铁壁也会被腐蚀。
他甚至从不知晓腐蚀何时开始,再次见到莫寻时,莫寻就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或许真的就像莫寻所说,他一直都在逃避。
和十八年前的莫寻再次相见时,怜青后知后觉地觉察埋藏心底的情愫。那座他少年时总是眺望的高塔坚如冷铁,每每向上攀登一步都让他欣喜若狂。
他总是这么后知后觉,直到再见,才发现原来欣喜若狂不单只为自己距离攀上高塔又进一步。
而现在也是一样。
他能看见莫寻靠在自己肩头,不那么疯癫,不那么刻薄,只是安安静静地。
他能看见断了一截的蛇三一动不动。
他好像也看见死在自己面前,连糖也没能吃进肚里的小男孩,好像看见全身筋骨断裂在医药堂昏迷了小半个月的师弟,看见无数次的一片狼藉。
还有那些有名没名的,眼熟不眼熟的,他们同蛇三站在一起,无声地向怜青控诉着莫寻的罪恶。
于是怜青好像没法再欺骗自己。
莫寻的的确确已经变成了与“高塔”不同的另一个人。他的癫狂如野火燎原,无论敌友都会被烧成灰烬;他的目光混沌如同深渊,早已容不下是非黑白。
这个被疯狂侵蚀的灵魂,早已撕裂了道德与理性的藩篱,在他眼中烂泥一样的世界里,敌人的鲜血与同僚的哀嚎同等的让他心中扬起扭曲的快意。
怜青必须承认,莫寻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坏人,这个坏人像大多数好人一样厌弃坏事,也像大多数好人怨恨坏人一样地怨恨自己。
因此,莫寻痛苦而迷茫,却使得更多的人因他的痛苦而痛苦,因他的迷茫而迷茫。
怜青很少去想这些东西,经历其中的大部分人已经死去,死人是无法说话的,死人是无法通过赎罪偿还的,而对于那些足够幸运的生者,青云会尽力给予慰藉。
但痛苦依旧很难被抚平,此后延绵不绝的愧疚亦是如此。
没有人能告诉怜青他现在所做的是否正确,而他对罪魁祸首的留情大抵也很难慰藉生者,祭奠魂灵。
咚咚……咚咚……
可他的的确确,正在为这个坏人心动。
“英雄……”莫寻在他耳边喃喃出声,坐直身子左右活动着筋骨,“你还能救下几个人啊?”
怜青猛地回神:“你又想做什么?你身上还有伤!”
“啊,你真的吵死了。”莫寻招招手召回他远在蛇三身边的剑,“吵得我耳朵都要坏掉了——我要是死在这,你觉得我会入土为安吗?”
莫寻话音刚落,一头长着三只眼睛的海怪倏地从雾里冲出,横冲直撞间又倒了一大片的古树。
与此同时怜青转头向蛇三看去,惊天动地的轰塌惊起了蛇三半个眼皮,然后他远远地听见一声隶属蛇族的哀嚎。
再下一秒背着明珠的梅腊出现,就像他师父逮总是捣乱的皓安一样随意地逮起了蛇三。
然后蛇三的哀嚎声更大了。
怜青:“……”
蛇三也许会被疼死,那真是一个很可悲的死法。
同样的,没有太多时间留给他感叹。就在这么短短三秒里,莫寻已经和三眼过了不下十招,仅仅短促交手后,莫寻就知道对方没有什么保命的手段,但他会带来很大的麻烦。
就像多年前,莫寻因对方狂喷乱射的毒液不幸栽下悬崖一样。
但三眼不过是个没用的蠢货。
他咧嘴笑了一声,心说如果怜青眼睁睁看着这只丑怪物死去,一定又要生气了。
可是那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三眼仰天长鸣,从分不清是不是鼻子的孔里喷洒出数不尽的黏稠液体,又绿又臭,只是让他隔着山头看上一眼就能让他整个五脏六腑都发着疯的跑上两圈,更何况是现在这样近的距离。
莫寻强忍着肺腑的移位捏着鼻子往后躲,怜青奔赴战场的脚步一顿,兜头撞上野草燎原一般的海啸,也跟着慌慌张张地向后跑。
那些不幸被黏稠沾染的古树发出如人类一般的嘶鸣,慢慢地、慢慢地,在怜青眼前软化溶解。
三眼还沉浸在腐蚀一切的快感之中,莫寻却如同脱了缰的疯狗一般撞开挡路的怜青后向着迎面的波涛劈出一剑,波涛一分为二吃里扒外地为自家主人让出了一条死路。
“喂!”
怜青惊呼一声,不等站稳就先他挥出一剑柔和,灵力输送的同时顺着他劈出的活路前奔,赶在他下死手之前扒住了他的裤脚。
平滑柔软的布料捏在手里,狠狠向后一拽就向前倒下一位能活活吓死人的祖宗。
“你有病啊!”瞬息之间莫寻头脚互换位置,向上愤愤一蹬借力落回地面后怒骂道,“我说过,这事跟你没关系了!”
“怎么就又跟我没关系了?”怜青顺势翻到足有三米高的海怪头上,海洋生物来到陆地天然不占优势,三眼又足够大只往往顾上脑袋就顾不上屁股,短短几招也足够莫寻在三眼身上留下足够多的血口,“你现在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们被蛊惑要来杀你吗?”
三眼的体型有了渐小的趋势,但莫寻依然跃起再一次扬起他的剑:“难道这还不够吗?难道我要像你一样心慈手软地留他一条命,等着他日后找我麻烦吗?”
“你凭什么如此确定?!”怜青感觉到三眼的颤抖,海怪已经恢复了大半的意识,连身形都开始恢复正常,只余下一小部分仍在叫嚣。
于是怜青也开始颤抖,也开始叫嚣:“我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已经开始恢复意识了!你何必……”
“我只是想这么做。不可以吗?”莫寻衣摆让风吹的翩翩,他手腕轻轻一抖银针瞬间飞出,却被时刻紧盯他的怜青挡下,他歪头轻轻笑了,“你这么急着救他?那你一定不知道他曾经吃掉了两个村庄的凡人然后来找我要一条死路,我只是晚一点满足他,他活得够久了。”
能在莫寻那颗记不住大多事的脑袋里留下印象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善茬,换句话说,这里所有的人都不是善茬。
怜青手腕不经意地一颤。
“可这是两码事。”他说,“至少在这个地方谁也不该死在自己人手里。”
“自己人?”莫寻嗤笑一声,“只有你会把他们当成自己人。这就和你说阻止我一样可笑。”
然后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原地,略过怜青身后时非常唏嘘的咂舌:“你总是姗姗来迟或者先人一步,简直没有一次是恰逢时机的。”
他说话的同时向怜青蹬去一脚,怜青无从反应,在其失去平衡的瞬间,飘零剑划出一道贯穿三眼头颅的裂口。
三眼小一半的脑袋先怜青一步落地,随后才是他肥大的身子。但这时三眼还没有彻底死亡,哀鸣声骤起,响彻云霄,震得怜青一颗心几乎停跳。
可这还没有结束,飘零剑狠辣的再度出手,刁钻地自三眼后脑没入再从他眼睛穿出,随后又是接连三剑。
在此期间,怜青甚至连一句“住手”都来不及出口,三眼就已经被眼前负手而立的凶手砍成了三截,其中一截血肉模糊,已经无从拼凑出个整形。
莫寻落回地上后就开始笑,连飘零剑都脱手扔在一旁。他光是大笑还不够,还要用沾满了粘稠血液的一身去抱怜青,非要把怜青也搞得满身血污才松手。
而怜青全程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低垂着眼眸,望着已经分辨不出生前模样的三眼很久,很久。
他无力阻挡莫寻的疯狂,并且像无力阻挡莫寻疯狂一样,无力阻挡自己内心中的悲鸣。他被莫寻贴着蹭着染上血污,等到那人烦了、倦了,踱着步子离开后才找回了点意识。
“莫寻……”他很轻很轻地说,然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莫寻!”
那点意识恰好就是他的愤怒,随着他一遍遍吐出口的名字,愤怒便很轻易地像一片燎原的草,从火星转成了火焰。
他还是这样后知后觉,连愤怒也这样后知后觉。
好像谁都在看着他,梅腊在空中斡旋以旁观者不嫌事大的心态巴不得再添一把柴;明珠睁着一双眼睛还看不懂他们之间的恩怨,但她被波及到的生活……她早已家破人亡;蛇三也在看着他,可怜的蛇只剩下半条苟延残喘的命,连活着都是未定。
怜青觉得自己被好多好多人盯住,于是好像也承载了好多好多的情仇,他没法理解对方斩草除根的行事作风,更无法原谅。
莫寻在他眼前杀死的又一个人,光明正大的。
三眼会是最后一个吗?
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怜青看见莫寻停在原地,转身、停步、等待,然后他迅捷地穿过枯焦的树,散乱一地的血肉,穿过一片狼藉将两个人的距离缩短至一臂,然后抓住莫寻凌乱的领口,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再度缩短。
“你应该感谢我的。”莫寻说,极尽所能地在怜青摇摇欲坠的理智下又点起一把火,“优柔寡断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我可帮你救了不少人。”
“混蛋!”
于是情理之中的,怜青狠狠打在他右脸一拳。莫寻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或者说他对疼痛已经没有任何反应。
除了因力道不受控制的向后仰,和脸上一道新添的淤青让他有点想摸摸的冲动以外,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莫寻握住那只抓着自己领口的腕骨,眼神顺着那条腕骨一路滑到怜青眼睛里,他执拗地地盯着,突然又笑了:“你怎么又生气了?嗯?你不该感谢我吗?”
怜青被他这幅样子气急,凶神恶煞地又是一拳——不过他这拳倒是没继续锤在他脸上,拐着弯地砸在他没伤的小腹左边。
真是难为怜青这种时候了还记得莫寻身上有伤。
但同样长在一个人的小腹,偏左偏右都不足以完全避免新伤叠旧伤的可能。尖锐的、仿若被狠狠绞过一般的疼痛迅速炸裂开,莫寻不可抑制的弯下腰,胃里一阵翻山倒海。
莫寻就这样翻山倒海地呕出一口血,怜青似乎被这血腥场面唤回来些许理智,正犹豫着伸手去扶,而莫寻直起身子后果断就是一记侧踢,他踢得怜青狼狈地向一侧翻滚,自己也同时向另一侧翻滚。
“莫寻!如果我不在这里你还会这么做吗?”怜青从地上滚了一身脏污,声嘶力竭地问他,“如果你只是想看我痛苦的话那就只管冲我来好了!”
“为什么要对无辜人下手?”
这句话怜青并未说出口,但莫寻真的是很贴心,很贴心地帮他的前言补上了后语。
“你是不是想这么说?”浓稠的血气在莫寻喉间翻滚让他不得不先呸出一口血痰再继续张口,“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这里没人无辜吗?你怎么还在坚持你幼稚的无辜理论?你可真是个正直无私光明磊落好人啊。”
莫寻再度拿起被他扔在一边的剑,他又找到了全新的乐趣,看怜青绷紧一张脸、瞪起一双眼,简直比有意思还要有意思。
事实上这不是怜青第一次在他面前这样失控,全然被情感操纵。早在忘忧谷的雪山之巅,怜青就已经被他逼至过这样一次,只是那时的他只顾着被血和雪掩埋,被疼痛覆盖,忘了去看失控的怜青。
这会儿看来,还真是让人……心动呢。
往常平静的、温和的、仿佛没有愤怒情绪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歇斯底里的时候吗?
这只有莫寻能办到,只有他能办到。
也许在这里,他还会看到第二次、第三次……甚至是最后一次。
无论几次,意识到这一点的莫寻,无意识地扬起了嘴角。
混乱狼藉的丛林大雾里,灵与魔的力量纠缠碰撞,浑然不同的理想也碰撞纠缠,已经没有人再去管随时都有可能会出现的旁人,这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战场。
“对啊,你说得没错啊!”莫寻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却撑着一口气与他不死不休,“那你干嘛还要跟着我呢?那么多人是死是活跟你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少同情我!”
只要那双眼睛里再少一点同情就好了,难道他不在场三眼就不会死吗?难道他们从不相遇,所有已经死去的人就不会死吗?莫寻想,他凭什么这么自作多情?
莫寻杀得眼红,一剑刺向怜青心脏。
怜青敏捷的控制前冲的身体扭了个不可思议的弯,由下而上的握住了他的剑刃野蛮地试图凭借蛮缴械,另一只手抓紧了他的手腕不放。
莫寻索性也就撒开了手,怜青没了借力点在甩出飘零剑后重重摔在地上。而怜青近身格斗时紧握敌人不撒手的好习惯,成功让两个人砸到一起。
然后就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混乱,说是打架总觉得差点意思,可若说是和谐相处又不是这么回事。
总得来说就是怜青本想起身,可因为被莫寻扯住了脚踝故又摔倒,他这一摔刚好又砸在了莫寻身上,于是才爬起半个身子的莫寻又落到地上。
又是一阵混乱过后,莫寻脸上又多了几道淤青,怜青左半边的衣袖彻底阵亡,除了身上多了几道血口子还成了个物理意义上的断袖。
“我……不想打了……我们停手吧……”怜青喘得很凶,乱糟糟一片的衣服头发让他看上去狼狈极了,他终于在狼狈中找回点理智,率先松开了抓着莫寻的手,“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唔……你快松手……我快要……喘不过气了。”
莫寻实在是非常非常的聪明,从怜青松手示好开始,他就明白对方那张破嘴说不出什么好话,于是在怜青说什么“意义”时便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卡住了那条脆弱的脖子。
“我不想跟你谈什么意义。”莫寻看上去比他还要狼狈,憋着气说完一句话后缓了好久才又开口,“跟你谈那种东西会让我觉得我也是个傻子。”
“但你说得对。”莫寻拍了拍眼前人的脸,然后松手仰面倒地,他全身肌肉都在叫嚣,胃里的汹涌让他止不住地想呕,“既然你我都不能简单粗暴的解决问题,确实不应该再打下去。”
较莫寻那一身紫红斑驳的伤势而言,怜青显然要比他恢复的更快一些。在莫寻还躺在地上躺尸时,怜青已经撑着手肘站了起来。
“没人会感激你的,没有人。”莫寻闭着眼睛,可尽管这样他也能很容易地猜到怜青要去做什么蠢事,“你要不要和我打个赌?你埋葬他不会得到感激,我杀了他也不会有人因此怨恨。你以为绕着一堆烧火棍转两圈,大家就算是朋友了吗?”
怜青将散乱的头发束好,揉了揉青紫的眼角舒缓疼痛,为莫寻十有八九不会出错的言语感到头疼。
“可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这样做的。”他这样回答,然后把莫寻的话还回去,“我只是想这么做。不可以吗?”
“你真烦人啊,讨厌死了。”莫寻赖在地上翻了个身,将头沉沉埋进臂弯,“怎么没人这么说过你呢?”
“你不是一直在这么说我吗?”怜青沉下声音,试图为三眼留下最后一点作为尸体的尊严,“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那种没用的东西谁会知道?”莫寻说着又翻了个身,“你不会还想给他立块碑吧?哈哈——你怎么不提前给自己也立块碑呢?这个我知道名字。”
怜青抿了抿唇当作自己什么也没听到。或者向莫寻问出这种话的他也着实是昏了头,但事情也就是这样了,又一位他不知姓名来处的人在他的面前死去了。
可眼下,他甚至不能对罪魁祸首怎么样。
莫寻说这种事跟他没关系,怜青搬着海怪的尸体勉强拼凑出个大概,心想怎么可能没关系呢?
那是因为他的无能造成的惨剧,至少此时此刻,想救人的只是他,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