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途》antagonism

6、过往

　　留给他们感今思昔的时间并不多，楚朝瑶在屋子里左盯右看，最终确定这就是一间很久无人居住的空房，不过依照狐狸以往的行事作风，她能看上这么间家徒四壁也没有很让人摸不着头脑。

　　毕竟很久之前苦恼了他们小半个月的定安城民集体变色事件，竟然真的只是因为狐妖单纯喜欢绿色。

　　楚朝瑶甚至怀疑，所谓的“湖里乡下毒”，也仅仅是因为狐妖想看看绿色的水。毕竟目前为止尚未有人伤亡，甚至连跑肚便秘都罕见，反而还更加通畅了。

　　唉……

　　楚朝瑶无奈地摇摇头，转头看向自家这些难管的兔崽子。

　　一旁的怜青右肩伤口在林洛生手下迅速愈合，不过半炷香的时间，早已恢复如初，这会儿除开他东奔西走一整夜没合眼，有些精神恍惚外，无甚大事。李阳因为帮不上忙就坐在另一边逗小孩儿玩，一会儿翻出一张符箓变桌为鸟，一会儿又凭空变出一只兔子。

　　皓安两眼放光，眼巴巴等着二师哥再变出点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楚朝瑶暗自叹了口气，拍拍手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听我说！我们按老样子行动，但是！怜青，你去休息，李阳跟我一起去找乡长了解情况。洛生，下毒的事交给你了，大名鼎鼎的家传医术，这点小事没问题吧？”

　　林洛生一扬头，拍着李阳胸脯道：“当然没问题！”

　　“噗——”李阳不幸重伤倒地，哀嚎道，“我有问题！你小子拍我就这么用力是吧？！”

　　“……”

　　楚朝瑶挠了挠头，送出去一个白眼儿。

　　然后四人迅速找到自己的定位，该休息的休息，该找人的找人，该调查的调查，唯独皓安，眨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站在原地。

　　“师姐，我我我！还有我呢！我做什么？”

　　走到门口的楚朝瑶闻言回身，托着下巴眼珠一转：“你照顾好你哥，别跟着他学，一天到晚的瞎跑。”

　　“是！保证完成任务！”

　　皓安接收到他此生的第一个任务，激动得喊出一声嘹亮，几乎要把已经卧在床榻上的怜青震下地来。

　　这间屋子说大不大，原本浩浩荡荡地挤满五人，空气的生存空间急剧骤缩，让人胸闷气短。这会儿三个人高马大的成年人离去，屋子反倒显得有些空旷。

　　怜青把莫寻留下来的黑袍当床单横铺在床板上，他向床里挪了挪紧贴上墙壁，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赶路那么久累不累？过来一起睡会儿？”

　　皓安摇头，很是不解：“你不担心狐妖杀个回马枪吗？”

　　“那就不是狐妖的行事作风了。”怜青侧卧着把肘弯当做枕头，“狐妖能力远在我之上，她要是想杀我，压根不用在乎我睡着还是醒着。”

　　怜青想了想，又补充道：“狐妖是妖魔，她不是那种没有理智的怪物，行事作风虽然随心了一点，但并非不可沟通。”

　　“那莫哥呢？莫哥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怜青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眶显出些落寞，“你希望他回来吗？”

　　“嗯！我想他了，我都要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皓安重重点头，“可你们好像都很提防他。因为魔气吗？”

　　“当然还包括本人的不受控啦~”

　　怜青还未出声，一道他听惯的甜腻嗓音传来。

　　“莫哥！”皓安转头眼睛迸射出两道光，直直照进来者身上。

　　莫寻只是撇他一眼，便将目光转投向在床榻上，迅速坐起身的人。

　　“正义的修士也会用这么幼稚的手段报复人吗？”他斜靠在屋门口看见那人身下已经有些褶皱的黑袍，语气满是玩味。

　　“我以为你不要了……”

　　怜青眼睛四处乱瞟，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莫寻，他将那衣服抽出来有些僵硬地试图抚平褶皱。

　　可是莫寻不接话，怜青也就闭了嘴。

　　眼看气氛逐渐古怪，皓安试图挑起话题：“莫哥，你头发怎么变短了？”

　　“长了能怎么样？方便帮你修炼啊？”

　　莫寻嘴里难得吐出句正儿八经的语调，只是说出来的话仍旧夹枪带棒，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怜青，仿佛下一秒就能把他用作一个足够美观的拖把去擦地。

　　皓安倒是没觉出多大的恶意，经过十一年的沉淀，莫寻和刀剑同等攻击力的嘴，在他四、五岁的模糊记忆中不断进化，他反而觉得亲切。

　　“莫哥，你眼睛怎么一只黑一只红啊？魔气入体的话，不是都会变红吗？”

　　“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见。”

　　莫寻大跨步坐在皓安对面，怜青还是那副紧张兮兮的傻样子，对面这只小鬼头也傻，什么蠢问题都能问得出口。

　　他“唉”的叹息一声，实在觉得没劲。

　　于是在怜青的注视下，他在手心聚了团黑气。

　　怜青瞬间惊起，从床榻起身坐在皓安身边，每一个细微声响都能让他心跳加速，他抓住皓安的肩膀，随时准备闪躲。

　　莫寻将那团黑气举到皓安眼前晃晃：“你想知道‘魔’的厉害吗？要不要试试？”

　　皓安的目光在莫寻与那团黑气之间来回扫视，他两脚紧踩地面，看起来随时准备逃窜。这会儿还能故作镇定地坐在这，真是多亏了一旁让他安全感倍增的怜青。

　　安全感本人一把薅住皓安面前挑衅的手腕，语气不善：“莫寻！你到底想干什么？！”

　　莫寻握拳捏散气体，却见怜青并未有放开他手腕的想法。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左手凝气迅速打出一掌。

　　怜青果断松开抓着他的手，扑向另一侧地面。

　　皓安瞳孔骤缩，一时之间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他安安稳稳地坐在莫寻对面，后知后觉地才害怕起来。

　　他偏头看了看已经半跪在地上警惕盯着莫寻的怜青，又看了看坍塌的床板，再看向莫寻时满是不可置信。

　　“啊~对了，我是来给你送个好消息的。”莫寻说，“非常祝愿你，还能见到你朋友的最后一面哦。哈哈~”

　　莫寻起身与他挥手告别，响指一响无影无踪。

　　怜青从地上起身奔向门口，他临走时回头望了一眼还在怔楞的皓安，用两秒的思考时间在“带皓安一起但是可能会陷入危险”和“不带皓安一起但是可能会让莫寻趁虚而入”中果断选择了后者。

　　“等我回来。”

　　怜青不再有任何迟疑地赶往计划中楚朝瑶等人去往的地方。他对莫寻的话深信不疑，并且就算是欺骗又能如何呢？他总归还是会亲身前往，图个心安的。

　　怜青赌不起那个后果。

　　他想：如果是莫寻的话，至少皓安会安全的。

　　毕竟那人击出的一掌，是冲自己去的。

　　怜青出门不过眨眼，莫寻便已经坐在被他击碎又复原的床板上嫌弃地拎着自己那件黑色长袍左右翻看。

　　“他没打算带你去啊。是不是因为你太弱了？”

　　皓安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起身，慌乱间撞翻了眼前的桌子。待他看清那人后有些失控地怒吼，听到莫寻耳里却更像是质问。

　　“小哥后肩是你伤的对吧？！”

　　莫寻耸耸肩，不置可否。

　　“为什么？！难道重逢不是一件好事吗？”

　　“啊？你现在就只想和我聊……重逢吗？”莫寻随手将长袍扔在一边，语气满是蛊惑，“你亲爱的小哥可是自己走了，别跟我说他想不到我会回来哦，我可不信。”

　　“那是因为小哥相信你不会害我！”皓安大跨步走上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他狠狠推了莫寻一把，“可是你呢！”

　　莫寻“咚”的一声撞上墙，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那是他自己够蠢。不过现在看来，他养大的小鬼和他一样蠢。”

　　“信任是自己挣来的！以前的你才不会像现在一样玩弄别人的信任！我讨厌你！”

　　莫寻没骨头似的靠在墙角，歪着头与之对话，这会儿听到那小孩儿嘴里提到以前，他眼神一变，直起身子一步一步向着皓安走去。

　　皓安被他这番气势吓得紧张兮兮连连后退，可肩膀被人扳住，后退的脚步也就此停止。那人缓缓低头凑到他耳边。

　　“你和他一样，睁眼闭眼就是以前以前。难道你也一直活在过去吗？”

　　以前吗？呵！

　　莫寻狠狠撞了下少年的肩膀，径直离去。

　　皓安回身看向那道离去的背影，心中升起一股落寞。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哪怕他那时还太小，哪怕他连记忆都不甚清晰，可是在他无数次缠着怜青给他讲睡前故事时就牢记于心。

　　在他还尚处襁褓之中除了添麻烦外一无是处的时候，在怜青年仅十三，没有一点战斗能力的时候，是莫寻的出现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可能。

　　他还记得，他一直都记得怜青讲过的故事……

　　那时，怜青抱着怀里的襁褓慌忙逃窜，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年清晰地听见身后不远处狼妖地吼叫，吼叫声似乎停留在原地，可怜青只能更加速地跑，头也不敢回。

　　他喘着粗气跑进一座荒废的破庙，佛像碎了一地，他只好抱着襁褓躲在墙角，与此同时还不忘抓上一把稻草，遮掩自己。

　　怜青全身发软，每一次呼吸都是烙印在灵魂里的痛楚，他拼命地稳住颤抖着地身子，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生死由命，但是命不该绝。

　　可是自己宽慰自己是那样苍白无力，每一声窸窸窣窣都让他绝望。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怜青已经平缓了呼吸，腿也不再发软，甚至小婴儿都安稳地睡了过去。

　　狼妖的吼叫也不再，怜青咽了咽口水，最终将婴儿留在原地，自己大着胆子出去观察情况，顺便辨别接下来逃跑的方向。

　　他一步两退地往回走了近百米，最终在一片废墟之间，发现了死亡的狼妖，和一位黑衣少年。

　　怜青快跑了两步，“咣当”一声跪倒在少年身边，抖着手去探少年的鼻息。

　　缓慢但温热的鼻息洒在怜青颤抖着食指上，他大呼一口气，拉着少年没了半截袖子的胳膊坐起身，将人两条胳膊环住自己脖颈后，憋足了力气把人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了他残破的、临时驻地。

　　这是怜青救下的第二条生命，他祈祷这条生命也可以存活。

　　破庙里没有任何可以清洗伤口的水源，怜青不敢妄然给他包扎，万一感染只会是又一个大麻烦。

　　他凭借浅薄的修仙知识，从父母留给他的，仙人的储物戒指里找出几张符咒，他挑挑拣拣，思考着哪张符会有疗伤的能力。

　　怜青平均每看两眼符箓就瞥一眼一旁的少年，少年的情况越来越差，怜青额头冒出的汗也越来越多。

　　可是……到底哪一个是疗伤的用处？

　　……不管了！没时间了！

　　怜青紧张地揪住衣角，他保持原样蹲在地上，直到少年无意识呕出一口淤血方才如梦初醒。

　　他慌忙将少年翻了个身，扯下自己身上的一块布胡乱地擦，淤血均匀地涂抹在少年脸上，还没等擦净就已经干涸。

　　怜青用力晃了晃头，试图将脑子里的浆糊晃成沉着冷静，他跑去稻草堆看了一眼无恙的婴儿，最终决定起身出门寻找水源。

　　他深夜出门，快到晌午才回到破庙，走进大门的一刹，冰凉利剑便爬上了他的脖颈。

　　大概十秒钟后，少年似乎发现眼前这人真的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孩，于是收回利剑。

　　怜青明显被吓傻，愣了三秒才吞下一口口水，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他跑了好远找到的水，试探着去扯少年的袖子。

　　少年虽不明所以，却也跟着他一起坐在草席。清凉的水原拂过少年伤口，怜青注意到对方瞬间皱起的眉头，小心翼翼地更轻了动作。

　　“我叫怜青，昨天夜里谢谢仙人救了我们。”

　　怜青率先开口示好，对方看起来有点不善言辞。

　　“……莫寻，我不是仙人。”

　　怜青清洗完莫寻的伤口，抬眼正好对上一张半脸均匀的鲜血。他不可避免地想起自己昨晚的行径，遮掩似的轻咳两声，递上水源。

　　“你不是仙人？可是……”

　　莫寻捧起一捧水洗净脸上干涸的鲜血，闻言看向对方那双虽是悲伤但实在天真直白的眸子。

　　“谁说普通人就不能斩妖除魔了？”莫寻歪头甩开遮挡视线的发丝，盯着那双眼睛看，语气玩味还带着不屑，“小恩人，你从来不对外人设防的吗？”

　　怜青有些无所适从，他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语气，但幸好婴儿适时响起的哭声拯救了眼看跑向尴尬的气氛。

　　他起身跑到墙角，拨开稻草将婴儿抱出来学着记忆中阿娘的样子轻哄。

　　莫寻起身来到他身边，好奇地打量：“小孩儿，你自己命都快保不住了，还带个小拖油瓶啊。”

　　“是因为昨天他阿娘……”

　　怜青回话时总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莫寻被那样一双干净的眼睛盯着，总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于是轻咳了两声，没再听怜青未尽的言语。

　　“仙人……莫寻，你可以教教我吗？”

　　“什么？”

　　“就是，怎么活下去，你愿意教教我吗？”

　　怜青自认问得很是婉转，自从爹娘离去后，他总是在担心自己会不会给别人带去麻烦。似是担心莫寻不同意，他将不再啼哭的婴儿放在草席上，从自己的储物戒指中翻出了两把利剑递上。

　　莫寻瞪大眼睛看向少年拿在手里的两把上好的利剑，他甚至不敢相信这么个丁点大的小孩，居然会有这般宝物。

　　怜青按照记忆里那些不知名的谈话说：“我有宝剑的，就当是，额……就当是报酬！”

　　莫寻将利剑接过手里打量半晌。少年人残存的良心让他实在无法将其据为己有，莫寻递回去更胜一筹的武器，算是应下这门差事。

　　“我可不是什么好人。”

　　他这么说，可他一教就是五年，怜青在他眼前从一个动起来手脚都恨不得打结的废物长成了一个会点三脚猫功夫的半吊子废物，在怜青背上长大的婴儿也不再只会哭哭啼啼，而是每天喊饿。

　　好烦啊，真的好烦啊。

　　莫寻无时不刻不想扔下这一大一小两个拖油瓶，可最终，他也只是骂骂咧咧地重复教学，顶着满脑门子怨气地给小孩儿找吃的，然后在怜青勤勤恳恳做好食物时不客气地分去大半。

　　可他那时已经算是辟谷，抢走的食物最终也只会在无数个饥寒的夜晚再扔回到怜青手里。

　　莫哥……

　　小哥总不会骗他，更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隐瞒欺骗……

　　皓安如此真切地感知到魔气的危害，就像他始终真切地期望莫哥地归来。

　　却不成想，再见已是敌人。

　　不，不是，皓安有些无措，他看见了门外不远处凝视他的莫寻。

　　那个人还站在那里，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