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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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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回去禀报师父也无甚大用,师祖柳言墨自当初一战元气大伤尚未恢复,经年累月见不到影。
更别提自那天以后,莫寻一头扎进属于妖界的汪洋,连杂居也不肯再回。
至于钟止汀一事,也只得暂且将其抛之脑后。幸好青云诸位向来心宽体胖,忠实拥护“走一步看一步”方针,从不因尚未发生的灾祸自乱阵脚。
怜青不得已又开始频繁出入夹缝,一次两次,多次等不到莫寻本人,他只好磕磕绊绊地试着去与妖兽接触。可“莫寻”两个字一旦从他嘴里出口,无一例外的,妖兽皆骂骂咧咧离他远去。
“只有活腻歪的人才想知道那家伙的消息呢!”
“他就是个疯子!疯子!我早就说过人魔不配活在世上!”
这是怜青最常听见的回答。
更有甚者草率地记恨上他,拽着他的领子往夹缝外走,最终因为他是人族而愤愤作罢。久而久之,他也不复往日的直接,想着记忆中莫寻随口就来的谎言,他居然也能跟着学会个七七八八。
可是啊……那是你吗?
莫寻……那真的是你吗?
他们说,你宁可豁出自己一条命也绝不让旁人好过;他们说,你致力于接下各种委托,又在最后连带目标与雇主一起杀害;他们说,你热衷于将无辜者逼至绝境,又在无辜者决定反抗的瞬间结束其性命。
他们说……
偶尔他也能隔着杂居远远地望见莫寻一面,可每每出口喊住那人时,那人便不见了踪影。
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更加偶尔时,他也会在人界得到些莫寻的消息,甚至与莫寻拔剑相峙。他亲眼看见因莫寻而死去的无辜生命,亲眼与那样一双红绿相间的眸子对视,没有温和,他只看见疯癫。
怜青深感失望愤怒,他想扯着嗓子大喊“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想一把抓住那人的胳膊,想把莫寻带回青云。
可莫寻从不给他任何回复,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懒得留下……
或许他留下了,只是从不肯让他看到。
怜青也试着拼命去拦住莫寻离去的脚步,挡下来自那人毫不停歇、招招毙命的斩劈,剑锋相错持续地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像一首永远激昂澎湃的乐曲,没有人能阻挡独属于莫寻的狂欢。
莫寻决绝离去以后,便只余下怜青一人,他一个人守着一片狼藉的现场,试图找到三两个足够幸运的生还者,有时找得到,更多时候一个也没有。
然后他沉默着,沉默着将一切都埋葬。
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他很难说清自己此时对莫寻是一种什么样的看法,丧生的无辜者太多,可他既不能说服自己刺出致命一击,也不能对那些逝去的生命视而不见。
他当然分得清是非善恶,理智告诉他绝不能再放任莫寻作恶,可理智总会被情感不讲道理的压下去——
他没可能望着月亮溺死在水里,更没可能抓住一朵飘忽不定的云。
就这样,匆匆一晃八年又过,连皓安都成功凝聚了金丹,怜青等人甚至能够独自下凡处理妖兽祸乱,莫寻依旧没有任何准确消息,即使见面,他也从未在其嘴里听见一星半点的真情实感,到头来还是只有道听途说。
连续三天跑了八个地方处理灾祸的怜青终于决定给自己片刻的休息。
这绝非是怜青妄想偷懒,实在是因为再不休息一下,就会便宜了他下一次处理的目标,吃上一顿大餐……嗯,也可能是最后一顿大餐。
毕竟,莫寻从来没对他怎么样过。
他胡思乱想着,直直摔进床榻,瞬间进入梦乡。
八年过去,青云山总算不再只是一个拥有几间破烂屋子的山头——
六年前新建的书院总算将教学与屋舍分隔开来;同时期建造的灶房也终于脱离了后山,为诸位青云长老提供了一个清闲的修炼空间;四年前苏沐风伙同一众师兄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捡了两车破烂,一股脑全部塞进了藏书阁;两年前重新划分区域,同门弟子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家门派的山峰。
只是这山峰的名字略显草率。
大概是懒得重新想一个名字,承担了起名重任的各门师尊,居然一个比一个无趣,取个名字的小事也一拖再拖,直到沈行知忍无可忍率先报上“天行宗”后,不出半个时辰,各家纷纷报上了自家的名号。
为此,沈行知在自家亲师兄、师姐面前可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借机要了不少的好玩意儿。
天云宗内,怜青倒在自己房间睡得也并不踏实,八年来他无数次梦见莫寻的身亡,也无数次于梦中惊醒。
起先单单是因为莫寻的消失,后来则是因为对此人的行事作风有了全新的认识,实在是安心不下。
尤其近年来燥乱的妖兽越发增多,连人界也未能幸免。近日,他甚至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楚朝瑶这群人了。
据他所知,妖界是最先不太平的地方——将近二十次的冲突混战,规模最大的牵扯进五十余个种族,最小的也有七、八个。
甚至不需要特别打听,六个种族的灭亡已经传到了人界。
可这才仅仅过去了八年。
……八年。
八年,这让他如何不联想到莫寻身上?
天边月色还未完全落下帷幕,良好的生活习惯早早地将怜青从睡梦中拽出。他坐起身拨弄两下乱糟糟的头发,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居然睡了一个囫囵觉。
这一认知成功为他一天的好心情奠定基础,以至于刚刚踏出青云山脚就撞上的三只小妖也没能让他找回忘在房间的才智。
“怜青!你是怜青吧!”顶着一头白毛的少年眼睛一亮指着他喊道,头顶两侧的耳朵都直立起来,“您行行好,把我们抓回去吧!我,那个,我偷过一户人家的吃食……”
少年的白毛乱糟糟一团,细细望去,简直是一个微缩的自然景观——枯黄的树叶,雨后的污泥,还有独属于夹缝周边的翠绿。
白毛少年一个滑铲跪至怜青面前,吞吞吐吐地自首了一大串地罪行。
怜青听得晕晕乎乎,大脑一片空白。而他同样污泥满身的两位同伴,为空白更添几分悠长。
同样立耳的黄毛少女紧随其后,说道:“还有我!我偷过皇宫里的衣服,还吃光了锅里的肉!”
灰毛大眼睛也不甘示弱:“他们那都不算什么!我杀过人!你先带我回去!”
三只动物带着一路以来的艰辛,在怜青面前叽叽喳喳吵成一团,怜青头疼地捏了捏眉心,竭力稳住局面。
“停停停!别吵!”
头快要炸掉的怜青爆出吼声,场面一时间无比寂静。他呼出一口闷气,一视同仁地一妖送上一个捆妖索,拽着捆妖索另一头转身返航。
“怜青。”
忽然间,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骤然出现,怜青瞬间顿住了脚步转头探寻声音来源。
莫寻又来了吗?可为什么……
他一时间愣在原地,细细去听却没再听见任何声音。
原来只是幻听吗?
怜青自嘲地笑笑本想继续返航,却不料手里三根捆妖索一时间成了遛狗绳,而那三只烈狗一时间打了鸡血一般地往前冲,他也跟着不受控制地向前跑。
“喂!等等!”
什么情况?!难不成不是幻听?
“以为跑到青云山我就奈何不了你们吗?”
熟稔的声音再一次出现,怜青仰起头顺着声音来源望去——一身黑袍松松垮垮地缠着几条纱布,纱布印出的血污已经无法用肉眼分清那血迹出现于何时;夹到一旁的碎发更凸显了一红一绿的两只眼睛;除此以外,那张似笑非笑的、蔑视一切的面庞……
“莫寻!”
怜青吼道,他看见那具身体怔住一瞬又恢复原状,于是更加笃定。
“你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他不加任何迟疑地问出口,八年里无数次回想与莫寻之间的每一次交谈,越回想越深觉后悔。
他们或许曾有无数次机会站在一起,可最后居然还是落得此般境地。
“我有什么定要见你的理由吗?”莫寻歪了歪头似是不解,“我与你同行不过五年,你又何必死咬住我不放?”
“你说什么?”
怜青喃喃出声,明亮的眸子里满是震惊与愤懑。心脏跃起又落下,他明明白白听见自己胸腔中传来的“咚咚”声。
原来在那人眼里……
既是如此,那他这么多年来的痛苦纠结又算什么!
混蛋!
怜青体内灵力尚未完全恢复,仍然拼着一口怒气冲向莫寻,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
莫寻抛下了剑,怜青就紧贴着他周身施展拳脚相加为小妖争取窜逃时间;莫寻与他拉开距离,怜青便也唤出山河剑对拼。
另一边,三只小妖眼看就要逃进青云境内,莫寻却突然后撤,以魔力操纵剑刃绕过怜青直冲向小妖。怜青见状迅速跃起,因自身灵力不够只好舍身当了一回肉盾。
可他才跳开,莫寻霎时反手挥出三道魔刃 ,噼里啪啦一阵响,三只小妖瞬间没了生息。
怜青恍然,山河剑柄紧握在手,他轻而易举地落入对方的圈套,居然露出如此之大的破绽。
他死死盯住那个望着自己哂笑的身影,莫寻格外优雅地打了个响指,下一秒出现在他背后。
而怜青也有所察觉,提剑挡于身侧。
“叮!”
两把利剑碰撞出一声清脆,怜青肩头落下一颗脑袋,耳边迎来反感的甜腻语调。
“你还是这么好骗啊~”莫寻饶有趣味地欣赏着面前强压抑着什么的侧脸,就像是他察觉到那三条恶犬跑向青云时油然升起的诡异兴奋,“你也会为了这几条畜生心生愧疚吗?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怜青跃起一脚踹在飘零剑身,以此借力与他拉开距离。他耳根泛起红,一路滚滚向前,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
莫寻如今,怎会如此行事?
“别再说那种没用的话了!”怜青说,“你到底在干什么?”
“哈~这还需要问吗?”莫寻挑挑眉两手一摊,笑眯眯地说道,“英雄。”
当然,他着实不会想到,昔日故友居然真的会为了自己锲而不舍地去往杂居打探消息。
即使八年间,他们对峙已久。
不过不重要了,在他与钟止汀长达八年地纠缠、争斗过后,他们终于达成和解。
虽然钟止汀并不这样认为,他作为一名只剩魂灵的……活死人,同身体主人争夺身体控制权自然是争不过的,但渐渐地,莫寻的看法意外的与他不谋而合——
这个有魔有仙还有妖的世界,本不该存在。
于是妖界大乱,妖兽四处溃逃甚至不惜主动投诚。
“毁灭世界啊,你看不出来吗?”
莫寻皮笑肉不笑,右手背后,左手指尖轻轻一晃,飘零剑于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直线,终点落于怜青心口。
怜青小腿肌肉绷紧,土地留下一个不浅的脚印,他踩着剑身借力扑向莫寻,那人却突然对他露出一个笑容,他不由自主地恍惚。
那样无奈的笑,好像……带他回到了破旧的庙里。
只是下一秒胸口的剧痛带他跨越时间,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
怜青捂着胸口抵在树干上缓缓起身,他眼看着莫寻走近,眼看着衣领被攥在手里,自己被倏地拉向前。
“这么不认真的话,那你只好等着死在我手里了,正义的大英雄。”
怜青抬着眼瞪他,可那双向来对着莫寻流露不出多少狠厉的眼眸并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凭借莫寻如今的身手想要杀三只小妖并不需要耗费周章,那么当下的碰面想必也是刻意为之。
可莫寻想做什么呢?
他一向不擅长思考,凭借过往同行中对莫寻的了解竟也理不出个头绪。
或许这事本就没有源头,不过是莫寻故意未为之的把戏。
他走神走得太过明显,刚刚才好心提醒过的莫寻见状更是来气,索性薅着他的衣领子把人扔了出去。
怜青觉得自己好似长了翅膀,只是这双翅膀太过沉重,不过十米坠毁
在距地面还有一米时,他敏捷地接了个前滚翻稳稳落地。
回身时,莫寻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抓抓后脑,略有些迷茫地踱步到可怜的三具分散的尸体面前。
怜青耗费了点时间、精力,不那么细心地将散落的尸块勉强拼回一具完整的尸体,他挤出点灵力将尸体复原,就地挖了个连体坑。
他回到天云宗虽是安稳地睡了一觉,可先前长时间耗费的灵力却并没有得到良好的恢复,此时选择重回灾祸地实在不是上乘选择。
可这也无法,溃逃人界的妖兽与日俱增,连筑基期的小孩都不得不成群结队的下山镇压,像他这等步入金丹八年已久的师兄能偷得几时休息已是极限。
数不尽的乡村时刻都在饱受煎熬。
尽管苏沐云一众人等反复叮嘱一定以己身为首要。可此时的青云书院仅剩尚未出师的学徒,连教学师父都没有,是否好好休息一事全凭自觉。
可惜上梁不正下梁歪,这群完蛋货向来听不懂“自觉”二字。
怜青踏上山河剑,向着新一轮溃逃后最先遭殃的昭国赶去,远处爆发的火光让他有了目的地。
于是他发出一道传音符,确保信息同步。
当天边暖阳初升,温暖的光芒铺满天际,也铺满正猩红着眼眸无差别攻击的人面蛇身的怪物身上。
太阳如此公正,任谁都可以从中偷得一份光亮。
成人身高的怪物在地上留下一道弯弯曲曲地痕,狰狞着、猩红着双眼逼近坍塌的房梁。
木板歪歪斜斜的交织,撑起仅容小花猫通过的缝隙。一个状似六、七岁的小朋友面上是东一块西一块的灰,脏兮兮的小脸上唯有两道泪痕清晰可见。
小朋友蜷缩着身子把自己往缝隙里钻,他的喉咙干哑,已经哭嚎不出声音。可他实在太小了,既不能理解为何父母会睡得如此安稳,也不能做到掰开缝隙跑去父母身边。
外面的怪物好像动动手指就能呼风唤雨,晃晃脑袋就让房屋倒塌,他躲在阳光照耀不到的阴影处,全身心沉浸于恐慌,却不知道怪物正在逐渐逼近。
怜青赶到时,怪物正向着小朋友藏身地探头,活人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吸引所有为之着迷的妖魔鬼怪。
总之,怜青挤压着体内剩余不多的灵力加快速度赶在最后一刻,他站于山河剑上,剑身狠狠没入妖兽体内。
蛇妖嚎出一声非人的尖锐,捂着不知道算不算小腹处的伤口窜出老远,愤愤地拍飞身旁的一切。
怜青落到小朋友身边,对其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轻柔地拍了拍那个毛茸茸的脑袋,声音里带着自责:“抱歉……我来晚了……”
如果能不依靠火光辨认,就能再快一点赶到……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怜青从怀里拿出一颗糖放在小朋友手心,环顾四周敲敲打打,他确保交织的木板足够稳固之后方才起身。
小朋友眼巴巴望着他,将糖果揣在手心握紧。
他的衣服并不很脏,但也不难看出其中的皱褶与老旧。手心里的一颗糖果,曾几何时,是只有在过年时才能获得的珍宝。
小朋友悄悄探出个脑袋去看陌生哥哥的背影,那背影迎着阳光,许是察觉到身后的碎响,背影临走前回过头朝他笑了。
脚步声渐远,于是光亮也落于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