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续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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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州的风雪日夜不休，呼啸的风声间或还夹杂着百姓的哀嚎。
每过一夜，这片大地上就会多出许多死人，白日被雪掩埋后，第二天又会多出新的尸体，一茬接一茬，个个不相同，像是从雪白大地中生出的黑蘑菇，带着无尽的罪恶与死亡。
原遗进入这个幻境已经三天多了，在这里一天见过的死人，比他前十八年见到的还要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昏迷以后会来到这个地方，脑海中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阿留给江思粹上香的画面。
笃笃——
一道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回忆，有人捧着药碗进来，从他身体中穿过，来到桌案前：“顾大人，属下来给您送药。今日巡逻完毕，我们没有发现新感染寒疫的百姓。”
原遗跟着来人的视线看向房内的另一人，顾清辰正坐在桌案前提笔写着什么东西，身形也消瘦了几分，脸色泛着不正常的白，整个人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里，只有发间的一抹红为他添了几分活气。
原遗上次见他还在深秋，短短几个月时间，简直判若两人。
毫无疑问，这是顾清辰的幻境，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幻境和他前几次去过的江思粹的幻境大不一样。
顾清辰的幻境就像是浸泡在汤药里面，所有东西都加上了一层褐色的滤镜，暗沉又模糊，只有顾清辰本人和他面前的这张桌案是清晰的。
“咳咳……”顾清辰用手帕捂着口鼻，皱眉咳嗽几声，示意对方把药放下，离他远点。
空荡荡的袖袍随着他的动作往下滑，露出手腕上的数道疤痕，一路延伸进小臂里，但没等原遗细看，顾清辰就自然地拉上了衣袖，遮住了那些可怖的伤疤。
“京城那边有信吗？”他这几天一直在发高热，说话声音都变得沙哑了起来。
下属站在门口，摇了摇头：“并无，风大雪寒，信鸽迷了方向，通往锦州的路也被封了。”
他顿了顿，又道：“大人放宽心，或许他们早就到了，可能是信没送到，或者在路上丢失了。”押送刺客的队伍是一月前出发的，那时雪还没有这么大，如果途中顺利的话，兴许已经到了。
顾清辰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动作看起来有些迟钝：“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没事不要靠近这里，别被我传染了。”
原遗看着士兵离去的背影，没有试图跟过去，他之前试过，但这个幻境好像就只有这一个房间，要想去到其他地方，会被透明的空气墙阻拦。
他转头又看向不知什么时候喝完药的顾清辰，对方皱眉咳嗽了好一阵，才重新拿起笔。
对方在信纸上写着什么，神情严肃，仿佛在写什么机密要务，但原遗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封信纸的最后归宿是哪里。
果然，长长一封信写完以后，顾清辰凝神看了半晌，然后把它放在烛火上，任凭它被火焰一点点吞噬掉。
染上了寒疫不能出门，一天有半天的时间都在昏睡，在清醒的时间他就待在房中写信，写一封烧一封，像着了魔一样。
这些信都是写给江思粹的。
其实最开始他也不是这样的，病情较轻那段时间，他还会把信送出去，日日守在窗边等回信，只是后来的日子，他喝下来的药越来越多，昏睡的时辰却越来越长。
他的信，也就再也没往外送过一次。
呼地一声，蜡烛被人吹灭了，室内陷入更深的黑暗。
再次睁开眼，原遗眼前的场景变得更加模糊扭曲，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看不清楚，所有的东西都只是一个放大了的色块，就连传入耳边的声音，也都是瓮声瓮气的夹杂着间断的耳鸣，让人听不真切。
他花了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个环境，听清的第一句话就是：
“顾大人要不行了。”
顾清辰要死了。
老人带着叹息重复了这句话，其实不用他说，在场的人也能看得出来，顾清辰此刻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全身冰冷，嘴唇发紫，呼吸微弱，如果不是脉搏还在，几乎和死人无异了。
十二站在一旁，心底五味杂陈。
原本顾清辰该和其他人一样回京的，只是他们出发当日，州府有消息传来，说发现了几个感染寒疫的百姓。
顾清辰对抓捕刺客一事极为上心，事事亲力亲为，因此寒疫爆发，他是最早被感染上的。
房间内的人逐渐散去，锦州寒疫肆虐，每日都在死人，城外烧的骨头都能堆成一座山了，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
就在十二也准备离去时，原遗发现原本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顾清辰突然有了动静，他微微睁开眼看向桌案的方向，原遗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顿。
桌案上放着一盏未点燃的河灯，款式普通，又老又旧，还摔坏了一个角。
顾清辰的口中还在呢喃着什么。
下属也注意到了这一幕，连忙来到他身边，问：“您说什么？”
他的声音很微弱，哪怕用尽全身力气去辨认，也听不太清：“信……帮我……”
原遗猜顾清辰是想让他帮忙把信烧掉，但对方却以为，是想让他帮忙把信送回去。
但真相如何，谁也不知道，因为顾清辰没能把话说完，他在咽气前的最后一秒，好像回光返照一样，将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银簪狠狠刺进了自己喉间。
血流了一地，原遗却看见了对方脸上残缺的笑容。
是心满意足的笑，但又是残缺的。
而那封信最后也没送到江思粹手上。
信和那盏顾清辰死前也没能放下的河灯在一场火灾中消失殆尽了，只有他始终戴在发间的那根红色的丝带，被作为遗物，送回了顾家。
河灯被大火吞没的那一瞬间，原遗又看到了当年两人在七夕节初遇的场景。
江思粹留下了姓名之后就离开了，只剩下顾清辰和岸边卖花灯的老人。
顾清辰摇着折扇，笑眯眯地问他：“老人家，能否卖我一盏河灯？”
老人还是那套说辞：“你和我无缘。”
“无事。”顾清辰啪地一声把折扇收回来，指向角落里刚来不久的河灯，那是江思粹刚刚交换给这位老人的。
“我和江小姐有缘就行。”
……
“江氏仙子妆次，昨岁七夕，偶于灯市得见小姐，观君执灯赏景，鬓边簪星，眉目映暖灯，温婉胜流萤，一眼惊鸿，心湖投玉。”
“……此生能与君相识，已是三生之幸。去岁与君同至月老庙，红绸书愿，叩神立誓，许下来生相逢之约，纵使此生缘尽，某亦无所苦。今以红笺为念，祝君此后前程似锦绣，生活安然，无病无忧。”
顾清辰绝笔。
……
“原遗？原遗？醒醒。”
原遗蓦地从幻境中抽离，睁开眼就看见四周一片红彤彤的，他第一反应是自己还在幻境之中。
第二反应是：“水宝宝，从我身上下来。”
他刚醒，没力气，还不能把这个讨人厌的物灵推下去。
水宝宝噢了一声，慢悠悠从他身上飘下来，问他：“你好点了吗？”
原遗捂着头半坐起来，觉得自己现在哪哪儿都疼：“好点了，就是感觉有点怪。”
他形容不出这种感觉，硬要说的话好像是身体有点……空？
水宝宝又噢了一声：“可能是因为我把你的内脏给掏出来了。”
“它们都被打坏了，用不了，我找物灵帮你修了修，等修完了再给你装回去。”
原遗：……
“……那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他咽下一口老血。
“不客气呀。”水宝宝丝毫听不出来对面这个白眼狼在讽刺他，当然也有可能是听出来但自动无视了。
他弯了弯眼睛道：“你在树林因为失血过多昏迷了，林风找到你，和李芸一起把你送了回来。”
“原本李芸想把你送到医院去的，但是林风知道你的情况，死命拦着她，把你送回家，我才能有机会救治你。”
原遗点头：“我昏迷了多久？”
“大概四五天吧。”水宝宝掰着手指头数，语气有点低，听起来兴致不高，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阿留哥和小麟已经走了。”
“他们让我给你说一声谢谢。”
原遗沉默着，不知该不该把幻境里的事告诉他，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嘭地一声在天空炸响，有人在外面的街道上放烟花。
现在已经过了供水电的时间，屋内漆黑一片，两人坐在床边一时都话说，只剩下烟花璀璨的光芒在他们脸庞跳跃。
低低的说话声从楼下传来：“……我知道了，没什么事，放心好了。”
是李芸的声音，原遗从窗外望去，能看见楼下站着两个人。
李芸刚挂断电话，脸上无奈的笑还没落回去，就看见有人提着一个塑料袋子从不远处朝她走过来。
“刚刚在和谁打电话呢？”顾舟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东西递给她，一边问。
“我妹妹。”李芸朝他晃了晃手机通话界面，“我跟她说了在老家发生的事，阿柳担心我，这几天每天给我打电话……诶，这是什么？”
她看着手里五彩斑斓的仙女棒微微挑眉，调侃顾舟：“没看出来，你还挺有童心。”
顾舟笑了笑，一脸没脾气的样子：“刚刚路过顺手买了。”
“你要是现在去，应该就买不到了。”
“为什么？”李芸不解。
顾舟拿出配套的打火机：“因为马上要被查封了，刚刚老板为了展示放了好几箱烟花，现在估计城管都已经在路上了。”
他先是点燃自己手里那根，然后才看向李芸，视线认真而又专注：“你要玩吗？”
打火机微弱的光映照在顾舟侧脸上，映出他半垂下来的睫毛和专注的眼神，看得李芸有点心痒。
鬼使神差的，她把自己手里的仙女棒往前递了递：“玩。”
顾舟把自己的仙女棒靠过去，燃烧的引线碰上李芸的，纤细的银白火星升起，然后同时炸开了一圈细碎的金红火花。
两人站在路灯下，昏黄的圆形光影自然而然地为他们圈出了一小块地方，暧昧的气氛在这里流转。
李芸听见顾舟问她，今年的七夕，她有没有空。
一朵又一朵的烟花接连不断在黑夜里炸开，让安静的居民区都热闹了几分。
原遗看见在路灯的不远处，有两道极淡极淡的，几乎融于雾气的身影。
阿留和小麟对上了原遗的视线，隔得远远的朝他行了个礼，原遗也轻轻颔首。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路灯下的两个人，然后慢慢转身，一步一步，朝着浓雾的方向走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你在看什么？”水宝宝若有所感地看向外面。
原遗摇头，没说话。
他们已经向水宝宝道别过一次了，就没有必要再来一次。
水宝宝：“啊，我以为你看见了他呢。”
“谁？”原遗问。
“月老啊。”水宝宝指着门口外空地上的那个老人。
老人感受到了他们的注视，转过头来朝他们笑了笑，明明隔了这么远，原遗也没看见老人张嘴，但对方苍老的声音还是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
“谢谢你们，我一直在后悔，当年不该给他们那两个花灯。”
“既对不起这两个小物灵，也对不起他们，但至少，因为你们的帮忙，那两个物灵没有带着遗憾离去。”
“也幸好，我还能有再来一次的机会。”
月老转身把视线重新投回夜空，抬手掐了个诀，沉沉的黑夜里，无数烟花接连炸响，细碎的光在夜色里铺展开，璀璨明亮。
宵燃流霞，红绳共系，以赴来世之约。
“还要多谢这位小友了。”月老往水宝宝的方向看了眼，“若非小友帮忙，他们还要多走几次轮回路。”
原遗略感诧异：“你做什么了？”
水宝宝摸了摸脑袋：“也没什么吧？不就是假装祖宗显灵，让顾家把顾舟召回来继承家业打理祖宅吗？”
楼下的顾舟突然打了个喷嚏。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续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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