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山之盈》三五夜

1、幻境

　　咔嗒——啪，哒。

　　拨弄算盘的手骤然停下，客栈掌柜抬头看去，进门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一身白蓝配色的长裙，身上虽然没有佩戴任何武器，但凭他多年的开店经验，推测来人是个修仙之人。

　　他走出柜台，迎上去招呼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呀？”

　　女子浅笑，跟随掌柜的指引，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十分爽快地点了两道菜。

　　她指尖轻叩桌面，开口问道：“掌柜的，近来镇上可有什么人失踪，或是……发生过什么命案吗？”

　　掌柜见她目光流转，扫过大堂，盯着店里的两个小二，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他们还倚着通往后厨的门框闲聊。

　　这两人一高一矮，高的那个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副百无聊赖的江湖懒散模样。

　　“姑娘说笑了。”掌柜蹙眉，挥手吩咐小二通知后厨做菜，随后回答道：“咱们这地儿啊，一直太平得……”

　　话未落地，二楼骤然传来一阵瓷瓶落地的脆响，掌柜被吓得一激灵，刚想安抚客人，可座位上哪还有她的身影。

　　只见女子身形如风，直接冲上二楼。掌柜连忙跟了上去，甫一踏入，脸上便触及几丝黏腻的蛛网。

　　走廊昏暗，左右四间客房紧闭，唯有尽头那扇窗被破开。

　　掌柜见那女子行至窗前，突然一个抬手，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一声清越的撞击声。

　　叮——

　　青色的火花骤然爆开，似有什么东西被点燃，随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烧焦了头发的微臭。

　　“客官……”掌柜捂鼻上前正欲询问，而女子直接起弓拉弦，对准楼下，弦满放箭，破空声起。

　　话刚起头，女子仿若未闻，已经翻窗跳了下去，掌柜赶忙凑到窗户边上，只见一个张着八条蜘蛛腿的男人和女子正在对峙。

　　女子再次射箭出击，那蜘蛛精后仰躲避，但箭锋已削断他的几根发丝，掌柜定睛一看，钉入地面的箭尾仍在嗡鸣。

　　蜘蛛精后撤两步，利用蛛腿稳住身形，快速躲开了女子的下一箭。

　　“来者何人？”蜘蛛精发问。

　　“有无大碍？”女子突然开口，掌柜这才发现，她身后还跌坐着一人，是个男子。

　　“多谢，我无碍，那妖杀了人……”男子捂着胸口，从地上爬了起来，声音发闷，掌柜估计，那人是受了点伤的。

　　但此刻并不是寒暄的时候，蜘蛛精见自己被无视了彻底，挥手控制蛛丝直冲女子面门，而她还盯着别人怔愣，掌柜心里着急，出声喊道：“小心啊！”

　　下一秒，蜘蛛丝突然就被什么东西弹开了，一把青绿色的伞，缓缓显现。

　　女子握住伞柄，抬伞看向蜘蛛精。

　　这蜘蛛精也是蠢笨，到这时才认出了她的身份。

　　“哪来的捉妖师？”蜘蛛精歪头问她。

　　“栖霞阙周盈居。”

　　“……你们周盈居的修仙人，下山来做什么？”

　　听蜘蛛精这样问话，显然他知道女子的门派，掌柜暗忖：难道还是个厉害的？

　　但女子无意和一个杀人的妖怪多言，冷声道：“和你说这么多，没用。”

　　“哼。”短刀出鞘。

　　黑暗中响起“叮”的一声，听到这声，掌柜只觉尾骨发麻。

　　蜘蛛精的视线盯着女子手里的箭，皱眉出声：“你的武器真奇怪，用一支箭？还是你们周盈居的修仙人都是这样的奇奇怪怪，所以才不敢下山？”

　　他竟还敢挑衅，女子冷哼道：“谁许你妄议周盈居。”

　　她扔出了一对玉石，哄得一下烧毁了迎面而来的蛛网。

　　掌柜第一次见有人用箭，和使枪一般，她的一招一式都冲着蜘蛛精的死穴而去，蜘蛛精吃力应对，暴退至蛛网上，逃到了空中。

　　伴随着一声轻笑，青色火焰在蛛丝上燃起，女子以灵气筑弓，对准蜘蛛精，将箭射出。

　　她的箭宛如银蛇，直对着蜘蛛精的喉咙三寸不放。只需刹那，蜘蛛精已化作残影消失于竹林间。

　　掌柜震惊于女子的身手，见她收势关心起身后之人，这才回过神来离开窗边，赶紧收拾刚刚摔碎的瓷瓶。

　　“别怕，他死了。”女子转过身，声音平静。

　　男子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包油纸包，递了过去，语气带着几分不自在的诚恳：“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暂且只能以这包桂花糕聊表谢意。”

　　可见女子并无伸手之意，还一直盯着他的脸瞧，男子连忙说道：“虽以话本子的套路，在下理当以身相许……”

　　“打住。”女子回过神，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你从哪看的话本？若都如此，那些行侠仗义的女侠，岂不个个都得有十几位夫君。”

　　他下意识捂住胸口，像是松了口气，硬将桂花糕塞进女子的手中。

　　“早说啊，吓得我以为真要卖身报恩了。这桂香里最有名的便是桂花糕了，我可是特地来此采买的。”

　　女子嘴角微扬，收下了这份谢礼。

　　“在下陆方盈，敢问姑娘名讳？”陆方盈拱手致谢，问道。

　　女子不知为何，沉默良久才开口：“……南雾山。”

　　南？

　　陆方盈眉头轻挑，他记得，淳塘外祖母家隔壁就是一家姓南的有钱大户，不过他家中，只有一个男儿，显然只是同姓罢了。

　　“你是何时来这桂香里的？”

　　“三日前。”陆方盈轻轻拍打衣袍，拂去落叶尘土，动作细致，恢复了翩翩公子的仪态。

　　“哇。”南雾山虽在感叹，但语调平淡：“这一份桂花糕，竟要等上三天！”

　　陆方盈被她这独特的关注点逗得哑然失笑。

　　南雾山借着品尝糕点的间隙，趁势打量起陆方盈。

　　一袭素白中衣，外罩宝蓝纱罗短袖长衫，色泽虽简，衣袂处处却以银线绣着云鹤暗纹，低调中透着讲究。

　　应当就是那人的兄弟。

　　来了三日，竟还未发觉自己已深陷妖怪的幻境之中么？

　　“天色不早，我打算先休整一日，你呢？”南雾山将剩下的桂花糕仔细按原样包好，收入随身的小包。

　　“同行一段如何？”说着，陆方盈从袖带中摸出一个沉甸甸的绣花钱袋，在她眼前晃了晃，“等出了桂香里，我请你吃最好吃的酒酿圆子。”

　　南雾山含笑应下，两人一同回到客栈。

　　再次踏入那间客栈的门槛，一种诡异的感觉扑面而来。

　　“两位客官，可是要住店啊？”掌柜停下拨弄算盘的动作，脸上堆着笑容，绕过柜台，迎了上来。

　　南雾山看着掌柜身上的衣服，有一丝疑惑，但还是跟着他的指引，再次在靠窗的桌旁坐下，刚刚喝水的茶杯已经没了，掌柜重新上了两个杯盏。

　　陆方盈掏出银子，“要两间房，再上几道招牌菜。”

　　掌柜应声接过，抬手招呼小二通知厨房备菜。

　　南雾山的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茶杯边沿，她目光顺着掌柜的手，掠过大堂，再次看向那两个倚着后厨的门闲聊的小二。

　　南雾山看着他们一模一样的动作，只觉头皮发麻，仿佛蜘蛛精这事从未发生。

　　寒意，爬上南雾山的脊背。

　　她突然按住陆方盈倒茶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今日可瞧见那掌柜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吗？”

　　陆方盈一怔，茶壶悬在半空，茶水在壶嘴里发了个转。他沉吟片刻，眼中掠过一丝迷茫，随即又亮了起来：“藏青？”

　　哒，哒，哒……

　　一阵脚步声不紧不慢的传来，一盘凉拌野菜放摆在桌上，两人抬头，正对上掌柜那双眯缝着的眼睛，他身上穿着一件交领短褐，却是檀色的，衣服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两位，这是首次在本店住房所赠送的凉菜，请慢用。”

　　“多谢。”

　　掌柜转身欲走，南雾山却忽然开口：“哎，掌柜的，店里可还住了其他客人？”

　　掌柜回身打量二人，片刻后才回道：“下午来了对小夫妇，像是游山玩水的，不过……”

　　他忽然压低嗓音，神色玩味：“住下后就没见下楼，连晚膳都没传。”

　　南雾山蹙眉，她刚刚上楼的时候探查了，二楼并无其他人。

　　而陆方盈听了他的回答，被茶水呛得连连咳嗽。

　　“掌柜的，劳烦催催菜，实在是太饿了。”陆方盈急忙支开掌柜，拿起公筷，夹了两箸野菜放到南雾山碗里。“你问这个做什么？”

　　“有古怪。”南雾山指节发白，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可知道，从踏进桂香里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走进了妖怪的幻境？”

　　啪嗒——

　　陆方盈手中的筷子跌在桌上，他脸上先是茫然，继而蹙眉，像是想起了什么。

　　“掌柜的衣服颜色，与我三日前入店时穿得一样，而且他刚刚那副模样，好像是第一次见我们。”

　　“幻境抹去了他们的记忆。”南雾山推断。

　　“问题有二。”陆方盈竖起手指，“一，为什么你我的记忆还在；二……”

　　他的目光飘向二楼，压低了声音：“你方才那么问，是怀疑那对夫妇中藏着蜘蛛精吗？”

　　南雾山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没错。你是如何被那蜘蛛精追杀的？”

　　陆方盈苦笑：“我听见隔壁客房传来异响，起身前去探查，却被他发现了。”

　　南雾山点头，她将一枚双钰叩摆在桌上，指尖轻点，“第一个问题，答案在此，双钰叩的原石本身就蕴含镇邪祛浊之力。”

　　烛火跳动，映得双钰叩忽明忽暗。陆方盈盯着那枚双钰扣，眼底流光一闪而过，使得南雾山失神一瞬。

　　“我本以为杀了蜘蛛精，这幻境就破了。”南雾山低头思索：“原来，他还藏了这死而复生的后招……他的背后肯定还有另一只妖。”

　　“现在上去，把他抓了逼问一通？”

　　话音刚落，一只金蝶落在眼前，化作金线缠绕在南雾山的指间，随后浅浅隐入肌肤。

　　“它此刻不在客栈。”南雾山夹起一箸野菜送入口中，“吃饱再说。”

　　菜香四溢，陆方盈这才惊觉早已过了寻常饭点。他吃得斯文，每样菜不过三筷便搁箸。而南雾山则吃得恣意，筷箸纷飞。

　　“吃这么少，莫非私藏了小灶？”南雾山挑眉。

　　陆方盈下意识捂住衣袖，眼神飘忽，“你猜猜，猜中了分你一半！”

　　南雾山嗤笑：“谁稀罕。”

　　“其实是怕菜里有毒。”陆方盈正色道：“蜘蛛精的毒，说不定能把人变成蜘蛛。”

　　南雾山又送了一筷入口，“那你现在感觉如何？可要吐丝结网了？”

　　陆方盈直起身子，一脸肃穆：“完了完了，此毒已侵入五脏六腑，非得龙须糖、桂花糕……不能根治。”说着伸手探向南雾山的挎包，却被她一记手刀劈回。

　　“吃那些没用，来颗解毒丹，保管药到病除。”

　　见南雾山真要取药，陆方盈赶紧制止，还贴心的夹了两块肉放进她的碗中。

　　“说笑而已。”

　　南雾山看着碗里的肉，没有再起筷的想法。她知道陆方盈在转移话题，却不再点破。

　　漱口净手后，她起身找掌柜要了房间钥匙，二人一同前往二楼。

　　走廊幽深，尽头的窗户现下是合拢的，死寂笼罩着整个楼层，若不是提前问过掌柜，绝不会想到二楼还住了其他客人。

　　南雾山视察完房间，转身打算关门。

　　“那我……”陆方盈伸手抵住房门，支支吾吾问道，“那我怎么办？”

　　“当然是各回各房咯。”南雾山挑眉，“怕妖啊？”

　　“你会保护我吧？”陆方盈语气犹豫。

　　“自然。”南雾山颔首：“安心睡吧。”

　　陆方盈这才松手，还细心合上房门。

　　南雾山坐在窗前，听着隔壁窸窸窣窣的声响，闭眼调息。

　　声音渐息，夜晚的风有时轻轻推着窗棂，虫声也稀落下来，偶有一两声，也是怯怯的。

　　不知今夜是否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