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偕老》不留相思

1、正文

　　偕老

　　请记得我们爱过，恨过并追逐过。
　　——《逃离紧闭岛》

　　01

　　“在长年累月的徒劳挣扎中，我反复做同一个梦。
　　我梦见年轻的我，那时我们尚善良天真，以为努力付出便会有足够的收获，以为世界尚美好，我独自一人跑过长长长长的一段路，穿过山脉，淌过河流，越过草原。然后，到家。

　　我听见他对我说。

　　亲爱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02

　　桔梗在二十岁的生日下嫁给犬夜叉。
　　彼时桔梗是貌美的女子，身着白色曳地长裙，身旁是深爱自己的丈夫，一步一步地踏上象征幸福的红色地毯，所有人为他们鼓掌祝福。那时的桔梗，以为自己获得了幸福。

　　而此时，她在本家木然地搓着衣服，看着五年前站在光芒中的自己，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继续埋头于劳作之中，心里盘算着自己能否在月亮升起前把家务做完以获得一份不错的晚饭。
　　深冬凛冽的寒风刮过桔梗被冷水冻得发紫的双手，二十五岁的女子衣着单薄地跪在地上努力地浣洗一家人的衣物，她冷得开始打哆嗦，手指有些不听使唤。
　　终于完成了家务已是傍晚，桔梗回房换上传统的单衣，以标准的碎步去前堂给婆婆请安以及领取晚饭。

　　大哥杀生丸和母上已在前堂进餐，桔梗沿着规矩的步子行至老母亲面前。
　　“家务都做好了么。”
　　“是的。”
　　“犬夜叉呢。”
　　“他说今日加班晚归。”
　　“身为妻子，竟连丈夫也无法服侍。”
　　“我会多加注意。”
　　“无法延续香火的女子在家中地位必然卑微。”
　　“谨遵母上教诲。“

　　行礼答喏严谨规矩，请安后领着稀少的剩下饭菜推出前堂。
　　杀生丸淡漠地看着自己的弟媳——说是如此，近期归家的他对这位曾经美貌的女子了解甚少，只知那不成器的弟弟当年疯狂地迷恋她，并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将这位家境贫困的女子娶入家门。
　　而今看来，女子的美貌已被苛刻的家规折磨得剩的憔悴和苍白，当年的年少轻狂亦被打磨得圆滑了吧。在这个地狱一般的深不见底的大院中，好像自己一般……
　　念此，杀生丸握紧了拳头。
　　——只是不甘被锁死罢了。

　　在桔梗快要睡去的时候听到了丈夫从外面归来的声响。
　　快速地整理好衣物，敛起疲惫的神色。
　　“欢迎回来。”
　　“……唔。”

　　男子满身酒气进入，如入无人之境。
　　“不要用这种晦气的眼神看着我。”
　　“……是。”努力漾开微笑。
　　“看到你就心情不好！真是的……”男子低声咒骂着路过桔梗拘谨的身体。

　　嫁给丈夫五年后彻底失去了宠爱，在家中与佣人没有分别的女子。
　　桔梗是那样怀念她的二十岁的青葱时光。
　　她时常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年轻女子，英俊的犬夜叉在樱花树下对她说绵绵的情话，春天景色美好，夏日姿态曼妙，秋日情人私语，冬日漫漫雪地。她靠着回忆过活，企图挽留些什么。

　　然而事实是，嫁入豪门看似天鹅的灰姑娘也不过如此，失去丈夫的宠爱，婆婆的为难，在深渊中寸步维艰。
　　她看着丈夫纯真的睡颜微笑。她想丈夫还是爱着她的。
　　而丈夫梦中念叨的却是另一个名字。
　　“戈薇。”
　　“戈薇。”

　　03

　　桔梗想她是输了，输得很彻底。
　　外出购买饭菜的时候她看见了丈夫和别的女子在一起，亲密无间。
　　桔梗以为自己是输在了面容，必定是比她更为美貌的女子轻而易举地将丈夫带离自己身边，否则以她的隐忍和贤惠，怎会捕获不住丈夫的心。

　　她衣着普通地站在川流不息的冷漠人群中，此时的桔梗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妇女，有谁能将这位妇女和昔日美貌惊人的少女联系在一起。然后她看见了那女子，身体动弹不得。
　　首先认出的不是丈夫，反倒是少女，她看见那女子的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容貌，只是她的美貌已在不断的折磨和岁月中渐渐被打磨得黯然褪色，而少女的活泼让人眼前一亮。
　　然后她便看见丈夫宠溺的微笑。一切与五年前，她的曾经的美丽的岁月如此相像，只是她已面目全非。

　　她装作路人用轻快的步子路过，丈夫和少女都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本就是多余的存在。桔梗有些嘲讽地想。
　　她知道她是输了，的的确确是输了。时光将她的心捶磨得千疮百孔，她想她是再也无法和那少女相比，岁月赋予她的不止是苍老，还有死去的心灵。
　　若是哀莫大于心死。那么她二者兼有。

　　于是她装作无事地继续生活，每日做家务，受婆婆的教训和旁人的白眼嘲讽，每晚听着丈夫念叨着其他女子的名字进入梦乡。
　　某日晚上她实在无法忍受丈夫的梦呓而走出内堂，坐在湿凉的台阶上假寐。
　　潮湿的触感和凉意透过单薄的布料一点一点渗入人心，她困倦却无法入眠。
　　当真是月凉如水，她模糊地想着然后有些嘲讽地笑了，在她看来，世间何处曾有过温暖呢，若是当真要细数，能让她稍感安心的，也只有那些老旧得不值一提的记忆了。
　　若是心凉薄得彻底，那么便是回忆也是无益身心。

　　她迷糊中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走近。
　　桔梗想她算是认识这个男子的，大哥杀生丸，典型的自律者，冷漠淡泊，是母上宠爱的大儿子，近日才从外国回来的高等学府学子，家族公司的理想继承者。
　　男子醉醺醺地走到她面前，几尺高的身影一下子萎顿下去。
　　她看着酣睡在自己怀中的银发男子有些哭笑不得。

　　杀生丸醒来的时候看到身形单薄的女子坐在一旁，姿势规矩自持，如净水之仙。
　　见他醒了，桔梗微微笑，苍白的嘴唇抿起一个单薄的唇形。

　　“如果想笑，可以再夸张一些的。”
　　“……嗯？”
　　杀生丸有些冷漠的别过头，“我最讨厌别人对我虚伪的笑。”
　　身后的女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大哥还真是……别扭又可爱啊。”
　　“我叫杀生丸。”
　　“诶……哦。”
　　“你叫什么名字。”
　　“桔梗。”

　　杀生丸定定地看着桔梗，突然觉得单薄女子的微笑那样美丽。

　　04

　　“为什么要喝酒呢？”
　　见气氛有些沉闷，桔梗一边清洗毛巾问道。
　　“……”显然不愿意乖乖回答的态度。

　　僵持的沉默。
　　“杀生丸。”
　　“你喜欢这里吗？”
　　“……嗯？”
　　“你喜欢这里吗？”
　　不知疲倦地又问了一遍。

　　“我想我讨厌这里。非常讨厌。”自持的女子看着窗外的明月，自顾自地说道。“自从我二十岁到了这个大院，我就开始讨厌这里……冷漠，嘲讽，白眼，讥笑，简直就是人间的炼狱。但是那时候我想，为了丈夫，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但是我渐渐发现，他不爱我了。”她神情平静地像在叙述他人的故事，“杀生丸，你……喜欢这里吗？”

　　又是一片沉默。
　　“我也一样。”
　　在桔梗以为杀生丸不会再回答这个无聊可笑的问题的时候，她有些惊异地听见男子的回答。
　　“非常讨厌这里。讨厌这里的一切，母亲不顾我的反对我为我安排亲事，想要我继承公司，做我所有不喜欢的事情。这样的地方，非常讨厌。”顿了顿，又觉得不够，随即补充道，“但是我想，我一定要逃出这个鬼地方，一定会逃出去的。”

　　“……可以吗。”她低低地问。
　　“可以的。只要相信就可以。”
　　“是么……”女子低低地笑了起来，多少有些凄凉的意味。
　　“呐，杀生丸。”
　　“什么。”
　　桔梗在他的不远处安静地忙碌着，贤淑的身影陷入一片不明的晦暗。
　　“如果能够出去的话……”
　　“请大哥替我看看外面的风景好吗。”

　　——我想我这一生终究无法逃脱被困的命运。
　　——这里的天空是灰色的，死去的灰色。每天注视着这样的天空，我感觉我随时都会死去。
　　——所以我想。
　　——如果有谁可以出去的话。
　　——一定要替我看看外面的风景呢。
　　——那些欢乐的，悲伤的，痛苦的，最终归于完满的。
　　——许许多多的风景。

　　她的微笑安宁得让他心惊。
　　杀生丸不知怎地就生出一股勇气来，吃力地握住身旁女子冰凉的手。

　　“我们一起出去。”

　　05

　　感情发生得一发不可收拾，谁也无法阻止。
　　桔梗每天和杀生丸在一起，他们有说不完的话，耗费不完的笑容。
　　就这样一直下去也不是不可。

　　然而旁人怎能容下。纷扬的流言一下子就传开整个大院。
　　“乱丄伦啊……”
　　“真是造孽……”
　　“犬夜叉还真是可怜……老婆和兄长乱丄伦还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呢。
　　桔梗有些麻木地遭受着丈夫的打骂，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她想忍忍就过去了，忍忍就过去了，就好像当初来到这里得时候，为了心爱的人忍耐，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贱丄人！婊子！你对得起我！”
　　“……是。”

　　长辈冷漠地说。
　　“离婚吧。”
　　“……好。”
　　她反倒有些感激涕零地俯下身去接受。她想她终于可以逃离了。
　　当然她没有忘记杀生丸。

　　她和杀生丸离家搬到偏远的郊区，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快乐生活。那是她此生最为幸福的日子，日子一天天过去，桔梗觉得时间过得那样快，快得超出了她的想象。那位冷漠的男子并不十分懂得浪漫，只是有时候即便他们只是静静地坐在台阶上，桔梗浣衣的时候看见男子沉默的高大身影便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好的。
　　但是噩梦来的速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看着满身酒气的前夫醉醺醺地来到她面前，明晃晃的刀子灼痛了她的眼睛。
　　她想她是理解犬夜叉的，那个院子容不下桔梗自然也容不下戈薇，杀生丸潇洒的出走，一切的束缚都落在了孩子气的犬夜叉肩上。
　　这样痛苦的枷锁，不让人不疯。

　　可是她怎么能够知道，犬夜叉是真的想杀了她。他疯了。
　　他在狭小的房子里追逐她，嘴里嚷嚷粗俗的话语，她本能地到处逃窜。
　　她想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她那时候只是机械地想着，她终于从那个地狱逃出来过上了幸福安宁的生活，她怎么能就这样，以屈辱的方式。
　　她这样想着，慌乱中拿起一旁的剪刀，对着癫狂的男人几乎没有丝毫犹疑地刺了下去。

　　她看见了男人直直地在她面前倒了下去。
　　于是她又看见杀生丸震惊的脸。

　　那时候她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梦境一般，杀生丸拉着她的手去警局自首。
　　然后是审判。

　　06

　　“后来呢？”
　　“……后来？”我看见那安静的女子低头古怪的笑了一下。“……后来，哪里会有所谓后来呢。”

　　杀生丸去监狱的那一天天气很好。
　　她不停地流泪，不停地说是我害了你是我的错。她觉得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做的一个噩梦罢了，就好像当年在大院子里一般，她做过太多类似的噩梦了，多得以至于她始终觉得，她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那些可怕的梦魇中，或者说她本来就是生活在梦魇里的。
　　杀生丸始终安静地微笑着。
　　他说桔梗。
　　“你知道么桔梗，”她第一次看到他保持唇边的弧度如此长的时间，“我们相识的第一晚，你问我的那个问题，我想从那时候我看着你那么认真的模样，就已经爱上你了。”
　　“有时候我也挺奇怪的，为什么我会这么迅速而决绝地爱上你呢。我想我现在知道了。”
　　“你比谁都懦弱，因为你比谁都善良。”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打断他。

　　“原来……原来，”英俊的男子低低地笑了起来，“我和你，都是一样的人。”
　　“我记得那时候你那么认真地对我说，请替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想这怎么可以呢，一定要和你一起出去才行。”
　　“不过今天轮到我拜托你了。”
　　“桔梗。”
　　“帮我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我看见桔梗的身影刹那萎顿下去。
　　——当真是，没有以后了。

　　07

　　我叫安宁，我是桔梗的护理人员。今年的桔梗已经六十岁了，她的曾经辉煌的钢琴演出历史已经随着爱她的伴侣一同烟消云散——是的，在杀生丸入狱十年后，她与一个儒雅的男子喜结连理，而今，她的伴侣已经远去她一些年岁。而桔梗的鬓边亦已生出斑白的华发，这昭示着她步入暮年。

　　听到杀生丸这个人纯属偶然，只是一日在为老人收拾杂物的时候无意中翻到旧照片，才发现原来慈祥的老人有过如此沧桑。
　　但凡人类都会有不为人知的过去的。
　　听完故事后桔梗告诉我，那个家族在失去子嗣后日渐衰落，而她隐姓埋名淹没在人群中，别人甚至不知道杀生丸是何许人也。

　　“我一直在想，怎么能这样呢，”这位老人说，“我是那样真实地爱过他的——我那样感激他，因为他，我懂得了时间最珍贵的爱情。他救了我的性命，别人却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看着老人斑驳的脸孔沉默。我想我能够理解她。

　　然而桔梗现在还是很好的，她在我的悉心照顾下变得硬朗，我曾经建议她再找一个伴侣，但是她微笑着拒绝了。
　　“我年轻的时候是倚靠着回忆生活的，那么如今就让我回味一下那些滋味吧。”她笑着说。

　　然而桔梗终于迎来了她生命中最为盛大的幸福。
　　某日我和老人一同散步，然后我看见不远处的同样有些佝偻的男人的背影，然后男子缓缓转过身看着我身旁的老人微笑。我看见岁月在他的脸上刻画的痕迹。

　　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08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反复做同一个梦。

　　这次是长长的隧道，长得看不见尽头，我拼命地向前奔跑想要找到出口，差一些便要放弃，但是不知有什么驱使着我走下去，仿佛只要走下去就会得到幸福。

　　然后我看见他。
　　我想我一定是站在岁月的尽头，我和他一直未曾衰老。
　　最后的最后，我和他拥抱接吻，所有人在一旁为我们鼓掌祝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