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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华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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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像掌心上的沙砾,缓慢却又快速地从指缝间溜走,饶是攥得再怎么紧,也没什么用,转眼间,在每一日调转显微镜的目镜上,在每一次胶头滴管落下的液滴里,一个月的时光就过去了。
学理工科的,尤其还是在研究所工作的,成日里面对的不是数据就是实验,怎么可能忙里偷闲去伤春悲秋。
但偏偏这几日里,总会有对时光不解催人老的声声哀怨,像水波般荡漾在研究所的闲暇聊天里,同时还伴随着对青春年少的怀念。原因无他,研究所里许多研究员都已经是中年了,他们的发际线在经年累月的工作里悄无声息地后移一大截子,法令纹也愈发像刀刻斧凿般清晰分明,毕竟是与压力和数据为伴,以至于面孔难免有些形容憔悴,明明中年,呃,却十足像暮年。虽说令人感慨,但原本还不至于哀怨。偏偏,有靳谙何徽等年轻研究员那张风华正茂的脸摆在那里,对比得那叫一个轰轰烈烈惨绝人寰。
所以,原本难得的午饭休息时刻,关于岁月是把杀猪刀的哀叹不绝于耳,渐渐,又刮起了对青春年少的怀念风。
于是,五旬左右的怀念而立之年,二三十岁的怀念校园时光。
一向笑哈哈的何徽现在一脸“一线一柱思华年”的伤感,说道:“真怀念高中上学那会,毫不夸张,我当时可是堂堂校草,不说人尽皆知,也是远近闻名。”
“行了,别说了,你再不看着点三颈烧瓶,估计溶液都要烧干了,到时候轻则你薪水奖金也烧没了。”靳谙说道。
何徽悠悠支着下巴,说道:“放心,酒精灯点了才不到一分钟,哪门子快烧干了,对了,你就不怀念吗?”
靳谙用手指点了点自己脑子,幽幽道:“你觉得老天给了我机会怀念吗?”
何徽:“......”问失忆的人怀不怀念忘记的事,自己可真是个棒槌。
然后,靳谙看着自己高中母校发来的九十周年校庆的校友邀请,脑子里回荡着自己说过的“你觉得老天给了我机会怀念吗?”这句话,觉得自己被啪啪打脸,还很疼。
校庆那天是周六,靳谙特意起了个大早把自己好好捯饬捯饬一番。
他穿了一件甜杏色秋季连帽卫衣和天蓝色牛仔长裤,衬得他身高腿长,朝气蓬勃。柔软的黑色短发梳得蓬松,几缕碎发拂着他白皙的额头,真个人青春帅气,俊秀干净。
靳谙是在意生活情趣,热爱生活的人,他虽然不会像时尚博主明星那样特别注重穿搭,但却在意衣着齐整洁净,不会不修边幅,在每天和数据实验打交道的研究员里挺显眼。
他照了一下镜子,看着自己黑色柔软的头发,忽然想到有些研究员人到中年或暮年时的高远发际线和地中海,忽然心拔凉了一下下。
会不会以后自己的头发也成把成把地掉落。
不,不会的!
靳谙紧急安慰了自己一下。
再次踏入高中校园,靳谙心底涌现出几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思绪,那种感觉,像是滴了几滴香油的鸡蛋汤,乍一闻,鲜香四溢,一品尝,却又觉得油腻得难以入口,尽管他大部分记忆想不起来了。
去学校礼堂需要经过一长段遍植玉兰树的宽绰道路。道路两侧的玉兰树挺拔高耸,积翠如云,枝桠横斜,阳光游弋过枝叶缝隙,淌着一地淡金色的浮光,落下疏密有致的斑驳树影。若是夏日,华盖如云,繁茂枝叶像极了密匝匝的筛网,饶是再刺眼耀目的阳光,只要从缝隙间投落,也会被削去咄咄逼人的气势,变得分外柔和。
但玉兰花期是三到五月,所以无论是记忆里的炎炎夏日还是现在的十月金秋,玉兰树只有一树翠绿枝叶,而无雪白花朵。
靳谙停下来,抬眸看了许久,伴随着忽然纷至沓来的回忆,视野里的玉兰树忽然花朵遍生,葳蕤郁郁,如雪如霜,远远望去,似檐上积雪忽落,压了琼枝玉树;落英缤纷,片片玉兰铺了满地白霜。他自己曾经无数经过这玉兰道路,奔跑过,闲步过,漫游过,好像有那么一次,他倏然转头,对旁边一人说道:“真可惜,玉兰没开在夏天,错过花期了。”
记忆碎片似翠岫出云,令些许青春往事骤然浮现,似乎还带着温暖的阳春气息,不过,终究只是分毫,且还有些模糊。
靳谙回过神,继续向前走,看到了前方高大建筑的模糊轮廓,不知怎么的,他觉得有些陌生,怀疑自己走错了路。
但他还是接着向前走,高大富丽的建筑现于眼前,焕然一新中依稀有着旧日礼堂的虚影,绝对是修憩过的。以礼堂为中心,两侧梧桐树对称排开,颇有几何美感。梧桐树干笔直修长,郁郁葱葱,黄绿交错,树影婆娑。
靳谙又想起了一些事,之前礼堂两侧分明是没有梧桐的,只有一丛丛低矮的植被。
不对,据说许久以前,礼堂两侧确乎是有梧桐树的,但后来学校都砍了。原因无他,高三教学楼与礼堂位置相对,学校觉得秋雨绵绵之际,学生透过窗户看到雨中梧桐,会勾起无尽的渴望回家的念头,从而影响学习,所以就全砍了。
记忆里,他自己听人讲过这件事,然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学校真是有病,平白地煞风景,我真想看看雨中梧桐什么样子,一定很好看。”
礼堂厚重的玻璃大门大开,穿着礼服充当礼仪人员的学生站在大门两侧,微笑迎宾。
进入礼堂,一看,果然是修葺过的。
礼堂宽阔得像宫殿一样,原本带着点经年污迹的白灰墙面,现在却贴着崭新的翡翠绿消音板;地面上的大理石瓷砖一尘不染,连绵的简单几何图案看起来十分齐整,很难想象之前灰色的地砖是那般暗淡;前方的舞台上垂着崭新丝绒的酒红色幕布,铺着整洁厚重的红色地毯。天花板上的聚光灯亮着柔和的灯光,光线照在幕布和地毯上,平添了巧克力般的光滑丝绒质感。舞台和地面之间有一段阶梯,之前的阶梯由铁板和刚架子拼成,一踏上去“咯吱咯吱”响个不停,现在变成了材质厚重绵密的楠木阶梯;舞台下一排排崭新的藕色软座排布整齐,一看就软得像云一样,原本却是发硬的塑料座椅。
礼仪人员招呼来宾,校友座位区和学生座位区挨着。
座位上的学生统一穿着校服,要么昏昏欲睡,要么抱着手机打发时间,神色恹恹,这也容易理解,好好的周末,原本是补交休息的时光,却一大早被学校领导拽过来参加什么校庆,别说神色如常了,能绷住裂开的脸色,忍住吐槽骂咧咧的唾沫星子已经是格外给面子了。
靳谙坐下后,问了一下工作人员礼堂是否修葺过。那人说,原本礼堂老旧,后来坍塌过,所幸当时是周末,没有造成任何人员伤亡,再之后,一个名叫许睦时的知名校友捐钱重修礼堂。
也是,凭许睦时的身家财产确实有这个财力。
靳谙低头打开手机,打开高中的校园频道,一打开,就看见一条附带着他自己的照片的帖子置顶了,浏览量还破千了。
看了第二眼,是他今天在玉兰道路上伫立时被人偷拍的,嗯,拍的还真不错,这光线,这角度,这摄影技术,绝了。
看了第三眼,还附带着另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礼堂舞台那炫目的红幕布,照片上的人是一个穿着欧式宫廷风格长裙的美人,卷发,妆容精致,确实美丽华艳。不过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
欸????这......这是我?这他妈的是我?!
靳谙心如死灰却犹抱侥幸地看了一眼帖子内容:大家快来看看,这位青春帅气的小哥哥一定是大咱们好几届的学长,还是当年《奥赛罗》话剧里苔丝狄蒙娜的扮演者。
靳谙麻了,彻底麻了。
此刻,他又想起了一些事,一些让他有点社死的事。
高三那年,恰逢校庆晚会,学校领导要求每个班出一个节目,他们班决定演一出话剧《奥赛罗》,然后每个人抽签决定扮演什么角色或者只当后勤。
可巧不巧,靳谙抽到了“苔丝狄蒙娜”这个角色,虽然他本人与角色性别不同,但,规则不可更改,所以他只能反串了一把。
他们班还特意请了专业化妆师和买到精品演出服。
所以,那次舞台上,靳谙身着洛可可风格的华丽长裙,还穿着裙撑,带着大波浪卷发,画着精致如油画般的妆容,演得贼他妈的成功,以致于当时校园频道上一众Alpha都抢着要他这个“Omega”的联系方式(因为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是一个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Omege美人)。后来他澄清自己是个Alpha(他当时没二次分化,是Alpha),结果,一群喜爱美人面类型Alpha的Omega以不亚于那群Alpha的热忱要他的联系方式。
靳谙突然想给自己一耳光,干嘛想不开要来这个校庆。
然后,他戴上卫衣的帽子,垂下头装鸵鸟。
忽然,他听到一声自神色恹恹的学生群体中爆发的一声惊呼,仿佛油锅里忽然滴入了一滴水后炸出一片噼里啪啦。
他抬起头,循声望去,见到一个宽肩窄腰身高腿长的年轻Alpha进入礼堂。
那人就是许睦时。他穿着一件黑色风衣,禁欲克制而高冷肃正的气质被他体现地淋漓尽致;他的头发输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乱发,像极了函数大题里分毫不差的计算结果;眸光清寒如雪似霜,即便隔着一层镜片,那种剑截寸光的锋利丝毫不减,搭配着他那张俊美清逸的脸,整个人像极了仙侠修真小说里那些执剑自持,自居云端一方,清心寡欲的仙人修士。
靳谙转回头,不用看就知道,一大群人恐怕早就脖子伸出二里地了。
礼仪人员引着许睦时去校友区座位。
忽然,靳谙眼角的余光闪进一抹黑色,然后,“您坐这里吧。”一声响起,许睦时就坐到靳谙旁边。
他一坐下,靳谙就嗅到一丝淡淡的木质调的男士香水。
靳谙第一反应是这个人竟然会用香水?
第二反应是:奇怪,我为什么会有第一反应?靳谙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下意识会认为许睦时用香水是见很奇怪的事,就好像自己十分笃定这个人是不爱用香水的。
然后,靳谙晃了一晃头,想要把头脑里那些念头甩出去。
许睦时坐下时瞥了靳谙一眼,然后,就打开手机处理一些工作事宜了。
靳谙又重新垂了头,把脸埋在自己腿上。下一刻,他觉得自己好像浑身不得劲,仿佛每一寸皮肤都紧绷了一点,每一寸神经都轻松不下来。靳谙想不出这是为什么,就好像许睦时这个人身上散发着无形地威压,能随时把人溺毙于其中。
靳谙像先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一把脸,但突然,伴随着熟悉的集会进行曲BGM,校庆开始了。他只好一边抬头直起身子面色平静地看着校领导入场,一边心里嘀咕自己今天怎么这么犯冲。
熟悉的开场白,熟悉的会议进程,熟悉的官方客套话。靳谙觉得这校庆会真是度日如年,校领导说着数十年一尘不变的话术,底下学生看着听着实则早魂游天外了。
时间捱着捱着就到了优秀毕业生校友代表上台讲话的环节了。
只听校长一声:“让我们热烈欢迎你们的模范学长,优秀校友,清大博士毕业生,现任章曜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副董事长许睦时先生上台致以贺词!”
许睦时站起身,四平八稳地一步一步走向台上。靳谙刚刚松了一口气,轻松于旁边这个让他不太适意的人好不容易走远了些,下一秒,就差点没被震耳欲聋的掌声给弄得耳膜破裂。
靳谙一看,学生们个个都跟被夺舍后回魂了一样。
礼堂上有将舞台之景放大的大屏幕,毕竟,礼堂大,怕后排人看不清。
许睦时演讲前去调试麦克风,他伸出骨节分明修长冷白的手,袖子略略下垂,露出突出的腕骨,这不经意的动作与他那完全遮住脖子的高领冲撞着,叫嚣着,形成一种被禁欲包裹的性张力。这调试麦克风的动作自然也会被大屏幕放大。
周遭的窃窃私语风烟似的溜进靳谙的耳朵,让他更加莫名其妙地不适意起来。
许睦时面无表情地念完了稿纸上的词,然后就下去了。
许睦时回座位上坐下时,那丝男士香水气味又飘进靳谙的鼻子里。
原本只是生理上的不适意,渐渐的,靳谙就觉得心理上被牵出一丝丝难以言说的感觉,怎么形容呢,就像是沾了水的发丝黏在皮肤上,不会让人不舒服,但就是,让人受不住地想要撩开那根粘腻的发丝。
快结束,快结束,快走吧。
靳谙心里默默念着。
终于,熬到结束了,然后喇叭似的音响又播着空洞洞的结束BGM。
靳谙动若脱兔般倏地跳起来,但是,刺啦一声响起,虽然音响很大,兼有混杂着人们蜂拥而出的走步声,但这声音还是尖锐地响在靳谙的耳畔。
我靠。
靳谙木了脸,又坐下。
原来,靳谙座位上有根尖锐的铁丝,钩住了靳谙的衣服,由于靳谙起来时用力太猛,导致衣服后面刺啦一声开了个大口子。
别人应该没听见
吧。
当靳谙和许睦时的眼神撞上的那一刻,那一分侥幸荡然无存。
完犊子了。
靳谙欲哭无泪。
许睦时推了推眼睛,说道:“你刚刚速度极快,快得背后生风,可惜,太费衣服。”
因背后衣服刮了口子以至于部分背部皮肤因裸露而凉得像是杵在通风口的靳谙:“......”他的耳尖泛了泛红。
许睦时脱下风衣,露出里面的驼色高领羊毛衫,把风衣递给靳谙,挑了一下眉,道:“你刚刚就这么急得想离开?”
靳谙穿上那风衣,道了声谢谢,然后,说道:“我会尽快把还风衣还给你的,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加一下你联系方式吧。”
“一件衣服而已。不过,你不是有我微信和电话吗?”
靳谙起初怔愣一下,然后反应过来,他们曾经是高中同学,想是原本有联系方式的。他道:“我失忆后换了手机和电话卡。”
许睦时启唇:“难怪啊。”他说话时,妃色的薄唇一闭一和,低沉富有磁性的尾音从那嘴角逸出,漫不经心中又带着一种清冷气。
然后,他们重新加了微信,许睦时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发给他,道:“你的新电话号码呢?怎么不发过来?”语气渗着不容置喙的认真与笃定,加之旧居上位,又兼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威压。
不是已经加微信了吗?有必要再留电话号码吗?靳谙虽然心里腹诽,但是还是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发给他,一方面是他的语气施加威压让人难以拒绝,另一方面他着急离开。
靳谙道:“呃,那个,许总,你看你什么时候得空,我就赶快去把衣服还给你。”他反复斟酌思量半天,觉得直呼许睦时大名不太合适,既然许睦时和封总是生意伙伴,那还是称呼一声许总妥当。
不知怎么的,靳谙感觉许睦时那张本就冻人的脸现在更加冻人,冷得周遭气温都降了一度。
许睦时淡淡道:“一件衣服罢了,何足挂齿。”
靳谙道:“那怎么行,别人的东西,虽一毫而莫取。”语气平和进退得当。虽然不知道衣服牌子,但靳谙根据质感可以判断,这绝不便宜。再者,他从不轻易收不熟识之人的东西。
许睦时双手环胸,眉毛一拧片刻后舒展开,道:“那等我有时间再联系你。”
“好的”
顿了一下,许睦时又道:“不必叫我许总,叫我名字吧。”
靳谙挤出笑脸道:“那怎么行呢。哦,我还有事,先走了,再见。”说完,他转身就走。
许睦时攥住靳谙的手臂,道:“要不我开车顺路捎你一程吧。”
“不用不用。”靳谙维持着笑容说道。
许睦时缓缓松开他,道了一声:“再见。”
“再见。”靳谙忙大步流星地向大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