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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揭疤(四) ...

  •   一方青石墓碑肃然立于墓园之中,其上一张黑白照片里是靳谆含笑的面容。
      天色灰颓而肃杀,浮云凝滞而沉闷,刹那间,惊雷腾起,霹雳之声自天贯下,那惊起之势却在触及墓园里影影绰绰的松柏树时骤然凝噎最终无声消去,似是不愿惊扰长眠的亡魂与经久的悲恸,片刻后,雨水倾泻,淅淅沥沥的声音,明明是喧嚣的,却不减分毫墓园里肃静的氛围。
      雨水顺着那块新添不久的青石墓碑蜿蜒而下,湿了靳谆的黑白照片,一双瘦长苍白的手抚摸照片上靳谆的笑脸,那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却又坚定地触摸那层分割阴阳的永恒,仿佛,即便挽不回黄泉路上的身影,也要凝视着那音容笑貌。
      靳谙和徐乐行站在那块墓碑前,打着一把伞,凝视着那个已逝之人的黑白照片。
      由于靳谙伸手去摸照片,手臂伸着,强酸腐蚀的伤口部分离开的伞的覆盖,徐乐行赶紧把伞往前倾斜,防止那伤口沾水,用沙哑的声音说道:“医生说过,伤口不能沾水。”她的眼皮下熬出了眼袋和乌青,双眸渗着血丝,眼尾因哭过的红还未散去。
      “知道了,妈。”靳谙低缓沙哑地说,他垂着头,脸色与唇色都是苍白不见血色。
      那日的陶艺手工坊里,场景仍历历在目。
      明明那日手机里的天气预报说未来十五日里万里晴空,可偏偏还是下了雨。
      明明那日父亲言笑晏晏,感慨好天气还多,可是,不日后他却只身入了黄泉路。
      意外来去无踪,却从未缺席,甚至不讲道理,让天气无常,让阴阳永隔,让事故横生,让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切尽在猝不及防间,一切尽在悲欢离合里,一切无可奈何。
      雨中,母子两人对着逝者的墓碑说了好多话,说了好长时间。
      最后,他们才慢慢离去,他们的脚步离墓碑越来越远,渐渐拉成生死间的长线。
      也恰是此时,一阵疾风盘旋而来,与他们的脚步背道而拂,靠近墓碑的一株柏树被吹得影影幢幢。
      那阵风,晃了死者墓碑旁的绰绰树影,却拂不了生者的衣袖发梢。就如踏了南路,怎能挨近北道,生死离合亦是如此,这是岁月也难遗忘抹去的哀恸。

      横祸事故再多,也绊不了日子的脚步,日子总要往下过的。国庆假期结束,靳谙就将自己投入无穷无尽的繁事里,别人见了,都以为他要走火入魔了。接二连三的悲痛积压心底,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消减的,所以他唯一能做的,让自己不至于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办法就是让自己忙得脚不沾地,让自己忙的没有一点空闲,用繁忙暂且麻痹自己。
      只是每当黑夜里,万籁俱静之时,密匝匝的疼依旧在心脏上蔓延着,顺着血管经脉,渗入骨头里,皮肤里,如万蚁咬噬一样,所以,靳谙难以入睡,躺在床上,硬闭着眼,神志在痛苦里清醒着,无法入眠,或许不知道硬躺着几个小时后,他才会勉强浅眠,也不知道几个小时后又会从噩梦里惊醒,更不知道能不能再入睡。
      甚至有一日,靳谙一整晚都没睡着,愣是从前一晚熬到了次日的东方既白破晓晨曦。
      终于,他因为失眠去了医院检查了一趟,医生给出的结论是:处于轻度抑郁状态,故而失眠。靳谙领了一堆药物从医院里走出去,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回到宿舍后,靳谙照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面孔,这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第一次认真观察自己的气色神态。镜子中,那张瘦削的面孔皮肤苍白,细看之下,能看见皮肤下几痕细细青色的血管,眼底下乌青明显,眼窝有些凹陷,墨色瞳仁乍一看是聚焦的,但却散着失意苍凉。
      那一刻,他很想扇自己一耳光,很想诘问自己为什么这么脆弱,很想怒斥自己为什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靳谙抚了抚心口,把眼睫上的湿意抹干,定了定神,告诉自己,一切都要向前看,心里这道坎儿又不是什么灭顶之灾,没有什么是能把自己虐得体无完肤的。
      在药物作用下,他好歹夜晚能入睡了,虽说依旧多梦睡眠质量差。
      只不过,他的身体状态发生了好大变化,腺体时常抽痛,向身体散发着一种消磨气力的燥热,脑中晕眩,浑身带着一种像是蚂蚁顺着皮肤爬的不适感。靳谙想着,大概是最近内分泌不调的结果。
      数十日时光又熬过了,转眼到了十月下旬。这天下午,导师带着他去听了腺体领域知名医学专家裘教授的讲座。
      会场上,裘教授带着她自己的得意门生岑巍。
      自高中以来,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岑巍比以前更加沉稳成熟了,神情举止也比高中时更加冷淡。
      讲座结束后,岑巍和靳谙在报告厅走廊上谈了好一会儿。
      岑巍说道:“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最近不舒服吗?”清冷声音里带着关切。
      靳谙撑着一抹如常的平静神色,淡淡笑了笑,说道:“没什么大事。”
      “你呐,还跟以前一样,就算内心沉郁到几欲吐血,强撑神色自若就算了,还硬要扯出笑容。”说完,岑巍半是感慨半是不解说道:“我就不明白了,这种表演欲要来干嘛呢?”
      靳谙正要开口说话,忽然,一股难以言喻的热烫感和痛痒感遍布了每一寸骨头,冷汗从额头渗出,涔涔落下,瞳孔聚焦又涣散了些,立刻扶着墙,大口喘了几口。
      岑巍眼睛睁大,急忙问道:“怎么了?”
      一缕梧桐花信息素不受大脑控制地逸出,甚至带着几分怪异的粘腻,嗅着竟然不太像Alpha的信息素,反倒有点像Omega。
      岑巍察觉到,眉毛蹙着,瞳孔似有一分沉思,说道:“你这信息素闻着不对劲,你是否最近感觉身体有些异样的生理反应?是否易感期也有不对劲?”
      靳谙警觉道:“怎么了?”然后他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状况。
      “我猜测你可能要出现分化了?当然我也只是猜测,你最好到医院里好好检查一番。”岑巍肃然说道。
      靳谙惊疑道:“你是说二次分化?”人类碰上二次分化的几率不到百分之一,难道这样可能性极小的事被他给碰到了?
      忽然,岑巍瞥到了靳谙腺体处,瞳孔睁大,流露着惊异。靳谙察觉到,连忙问道:“又怎么了?”
      岑巍欲言又止,斟酌了片刻,说道:“你腺体后好像出现了标记。”
      靳谙震惊得如遭五雷轰顶,不假思索道:“怎么可能!”
      岑巍说道:“我用手机拍给你看吧。”然后,岑巍掏出手机,对着靳谙腺体处拍了张照片,递给靳谙看。
      照片上,靳谙腺体处出现了一个轮廓不清尚未完全成型的标记,仔细一看,那是个菩提形状。
      那一刻,靳谙感觉仿佛脸上被掌掴了无数个巴掌,一阵火辣辣的痛自脸上蔓延到脑子里,罗鼓声劈里啪啦地响个不停震得耳朵都快聋了。一阵难堪在心里如野草似的蔓延滋生,那是一种在人前被扒光所有不堪的感觉。
      岑巍自是知道许睦时的信息素是什么,她又聪明,自然也能猜到他和许睦时的关系。
      靳谙眼前仿佛浮现出网络暴力里那段疯狂转发的视频,对那段关系的诟病,辱骂,这似无数锋芒冰冷的刀刃,刺得他喘不过气。
      岑巍体察到靳谙的情绪,顿了顿,她不太会安慰人,想了片刻,只能干巴巴说道:“冷静,没事的,靳谙。”然后她话锋一转,说道:“一个Alpha自然不会被标记的,所以,靳谙你不奇怪吗,我猜测,或许你不是二次分化,而是被诱导分化了。”
      “什么?!”靳谙惊诧道。
      岑巍解释了一番何谓诱导分化。如果两个信息素极度契合但级别不一的Alpha有过极为亲密的关系,比如咬破腺体注射信息素,那么级别较低的Alpha会被级别高的那个诱导分化成Omega,甚至腺体上会出现级别高的那个留下的永久标记,更糟糕的是,那标记即使清洗掉,也会对那个级别高的产生病态性的依恋。
      这种情况发生概率比正常二次分化概率还小,是她的老师裘教授最新发现正在研究的现象和理论。
      靳谙的心一沉,无限的悲愤忧虑涌出,化成一个绞肉机,把他绞得血肉模糊。
      岑巍接着说道:“你最好去医院检查一下,看看是不是,如果是,看看诱导分化进行到什么程度。”然后,她把她导师的名片递给他,说:“裘教授是这方面专家,如果是,找她。”
      “谢谢,我知道了。”靳谙说道,他的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颤。
      当天晚上,靳谙在洗澡时,那股莫名的燥热再度渗入了全身,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发现,已经出现了生理结构的变化。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痛痒汹涌着,如漩涡。仔细辨别,那漩涡深处,是对某种信息素的生理性渴望,那种渴望似暗礁一样,仿佛终有一日会刺破水面彻彻底底地完全露出。
      他如坠冰窟,这个晚上,他违背医嘱,多吃了一粒奥沙西泮片,却还是熬到了凌晨两点才睡着。
      次日一早,他请了假,去挂了裘教授的诊室。
      裘教授是年近古稀的女性Beta,身形瘦削板正,神色肃正,华发丛生。她垂眸看着靳谙的检查报告,然后抬眸端详了一下靳谙。这种目光带着有分寸的探究,医生打量患者的医者仁心与肃正以及温沉的礼貌,不会让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在这样年纪的年长者面前袒露一切,靳谙感到了一种被扒光的难堪,就像是在祖母面前袒露不堪的恋情一样。靳谙垂了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
      裘教授察觉到靳谙的情绪,宽慰道:“不要有什么不好情绪,没事的,医生眼中只有患者的病情。”然后,她指着检查报告说:“就检查结果来看,你的诱导分化过程已经进行了一半多。差不多一个月后,你腺体上的永久性标记就会完全形成。同时形成对诱导你分化的那人的信息素产生不可逆转的依赖性。”
      “那么,是什么样的依赖性?”靳谙询问道。
      裘教授说道:“打个比方,就是像Omega发情期时对Alpha信息素的强烈渴望和依赖。并且,感受不到渴望的信息素,生理性的依赖最终也会反噬到心理状态上。”
      也就等于每一天处于发情期的状态。那样子,和瘾君子有什么区别?
      “那么,如果我摘除腺体,能不能阻止这一切。”靳谙问道,他漆黑的瞳仁里暗得像深井一般。
      裘教授摇了摇头,说道:“摘掉腺体不能遏止诱导分化,不能阻止生理形态由A到O的转化,分化还会继续。”
      “那么,真的毫无办法吗?”靳谙的眼神明灭不定。
      裘教授叹出一口气,说道:“当然有,有两种,彻底解决的和不彻底的。”她话没说完,靳谙就急切并坚定地说道:“彻底的是什么?”
      裘教授神色肃正道:“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选择哪一种。”
      “好。”
      “不彻底的办法是,对诱导分化不加以阻止,当完全分化成Omega后,每一个月来医院做一次腺体透析,原理和清洗标记差不多,用手术刀剖开腺体,用渗析仪抽出腺液进行过滤,在把过滤好的腺液输回腺体,缝合腺体后再注射腺体清洗药剂。”裘教授说完后顿了顿,继续说道:“每一次进行完腺体透析后,会有大概三天时间内分泌失调。”
      “那么,彻底解决的办法是什么?”靳谙聚着眸光,看着裘教授问道。
      裘教授看着他的神色,说道:“彻底的办法很痛苦,风险也极大。首先完全遏制诱导分化,需要连续三个月注射GF药剂,一步步让腺体功能衰竭,从而把变成Omega的分化扭转成变成Beta的分化,相当于一步步粉碎那种依赖性,最后等到A变B的分化即将完成时,把功能彻底衰竭的腺体摘除就行。但是,这个过程痛苦异常,前三个月注射GF药剂就相当于每一天都体会全身刀绞似的痛,并且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风险,成功率是百分之六十,最后有可能会死在手术台上。就算成功了,也会落下一些毛病。”顿了顿,说道:“不彻底的虽说以后的每月都要吃一些苦头,但性命无虞。”
      靳谙想都没想,坚定地说:“我选彻底的,既然要拜托困境,就该解决得彻彻底底的,哪怕再痛苦又怎样。”他要和许睦时断得干干净净,一丝瓜葛都不会留,一分痕迹也要清理彻底,哪怕是揭皮剜肉。
      裘教授叹出一口气,说道:“行,接下来三个月你需要办理住院手续,毕竟连续每天注射GF药剂风险大。”
      “知道了。”靳谙说道。
      靳谙像学校申请了休学一年,一切都瞒着他母亲。虽然,可能终究会被他母亲知道,但能瞒多久是多久吧。他想,一切都解决后,他该好好休整一下再去继续学业。
      当第一天注射GF药剂后,靳谙感到浑身上下每一处都蔓延着不适的痛痒感,虽然不至于生不如死,但却会延续几乎一整天,没有半点缓解的时刻,刚开始的时候,是能够忍受的就像忍受着凉的肚子痛一样,但一天堆积下来,会真的有点受不住。
      在这种痛苦里,时间难熬,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被拉长到一小时之久。
      半个月过后,靳谙就难受得几乎吃不下任何食物了,一种胀感从胃里延伸,梗塞着咽喉。
      越往后,痛苦越强烈。
      岑巍看望他时,问他:“后悔选彻底的法子吗?”
      靳谙摇了摇头说:“不后悔,长痛不如短痛。”
      他认识的人里,分化治疗这件事只有岑巍知道。岑巍会时不时来看望他,和他聊会天,打发打发这样难熬的时间。看着他一天连两顿饭都不吃,岑巍蹙眉劝说道:“你必须补充每天必要的营养,否则你的身体不可能撑到最后手术的那日。”
      “我知道,但真的吃不下。”靳谙空洞着望着天花板。
      岑巍于是稍稍思考了片刻,就对症下药劝说道:“你选择这种彻底却痛苦的法子,不就是因为想彻底清楚许睦时在你身上留下的毒素和痕迹吗?如果你现在不吃东西撑不到手术那日,那你恐怕死了也斩不断你和许睦时的瓜葛,到时候做了鬼投胎,说不定还要和他续个三生三世呢。”
      一听这话,靳谙就强忍的恶心不适开始进食。
      岑巍舒了眉心,打开手机,看着一部新上映的电视剧。靳谙这时好奇瞥了一眼,正好播到主角登场的时候,饰演主角的是一个风头不错的Beta男演员,叫辜莫,长得不错,周正俊秀,身姿挺拔,演技也挺好。岑巍看着主角的表演,眼神中流露着欣赏。
      “想不到,你竟然开始关注娱乐圈明星了。”靳谙打趣道,眸中流过一分惊异和好奇,他那苍白的脸色也添了几分活气。
      岑巍说道:“不算关注,只是觉得内娱难得出一个演技好的年轻演员,难得出一部还算可以的电视剧。况且,我和辜莫也是相识的,他这人确实肯吃苦肯深挖演技。”

      等到手术那天,上手术台前,靳谙对着岑巍说:“我想,我妈是快瞒不住了,如果没成功,请帮我把我的歉意传达给她,行吗?”
      操刀的是裘教授,作为她的得意门生,岑巍得到了在旁边观摩的机会。
      “你别多想,会没事的。”岑巍说道。
      靳谙又问道:“如果成功了,会有什么后遗症?”他之前对此不甚了解,其实也是不敢了解不愿了解,怕自己会因此被吓到而不敢选彻底的办法。
      “可能会失忆。”
      “如果是这样,当我醒了问自己为何失忆时,麻烦你给我编个其他借口骗我吧。”靳谙眸中带着恳求。
      “行。”

      手术过后,靳谙醒来的时候,茫然地盯着医院里天花板,他的记忆和那天花板一样白茫茫的。
      “儿子,你终于醒了。”一阵沙哑的女声传入耳朵里。
      靳谙转过头,就见一个满眼通红,因激动而身体一颤一颤的中年妇人映入眼帘,旁边是一个穿白褂的年轻瘦高女子。
      靳谙吃痛吃力地起身,中年妇人连忙去扶他。
      脖子上传来一阵阵抽痛,他想去揉一揉,结果手指碰上了层层纱布。他动作一顿,然后,看着那个陌生中年妇人的满脸关切心疼,问道:“请问,您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在这儿?”
      中年妇人神色一震,嘴角一张一翕,却说不出话来。
      然后,那个年轻瘦高女子走上来,对他说:“你因为车祸被送到医院来,现在,你失忆了。”
      ......
      彼时正是一月二十五,临近年关。窗外,白雪纷飞而下,落在街道上,屋顶上,树冠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层,掩去了旧时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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