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离 ...

  •   时光匆匆而过。
      两人在这空寂之地相处日久,渐渐熟悉。
      较之一开始的拘谨,芸皎放松许多也开朗许多。
      待久了她才发现,此地不同于天界,她不用囿于身份故作姿态,也不用被母后时时管教、刻意维持那一幅端庄模样。
      如此空寂之地,却成了她少有的自由之所。
      于是她渐渐散漫,性格上的娇气开始显露。
      她想,这里或许没有自己一开始想的那么差。
      卿莲总是平淡温和的,他日日守完封印之后,就会回来同她聊天。
      他对外界知之甚少,于是她常同他讲起自己所见的新鲜事。
      她与他说美丽的华锦、由织女所成的漂亮裙子,与他说蟠桃盛会、会上精致的菜肴,与他说四地景色、那被霞光渲染的九重天。卿莲安静的听着,很少对她的话有什么评价,可是看她的眼神却并不敷衍,总是含着温暖的笑意。
      两人渐渐熟识,卿莲也能从她讲述的话语中窥见隐藏其中的情绪。或是喜悦、或是愤怒,那些被拆解的情绪从言谈中逐渐完整,仿佛将她绘上鲜活的色彩。
      没了外界拘束、没了身份加持,卿莲于她,更像是单纯的朋友。他对她从来没有那些令人烦扰的要求与期待,她在他面前甚至可以肆无忌惮。就像是一张从未沾染环境底色的白纸,卿莲所见之她,皆由她自己来描绘。那不是他人口中高贵的帝姬,不是端庄娴静的神女,而只是她自己。
      在他面前,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恶,哪怕是对母后严厉要求的哀怨和对父君难以亲近的落寞。
      可是有一些情绪,他却只能听出浅淡的端倪。
      譬如有一回他们说到小阙山的景色,卿莲听出她言语间的欢欣,可那一次她却忽然点到即止,不曾多说。
      往日里说到喜欢的事物,她从来喋喋不休,像是要让他也身临其境似的,连一点细节都不肯放过。但是那一次,她分明眉目飞扬,眼神都染上晶亮,却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于是卿莲少有的开口问她。
      她却支支吾吾,绯色映上面颊,带着几分令人疑惑的羞恼。
      卿莲不懂那些复杂的、难言的少女情态,见她前后矛盾,心下疑惑。但他从来话少,她不多说,便也不问。于是话题被芸皎略有些恼羞成怒的打断。
      这些时日,她一开始只是略微麻烦他幻化一些吃食、沐浴之物,可随着渐渐熟悉,卿莲的法力便被她以各种稀奇古怪理由要求使用。
      她要他给她变衣裙来,说自己好多天都穿一件衣服,实在难以忍受。
      可是变出来了,她又觉得样式丑陋,将自己神殿那些飘逸华丽的样式细细讲给他,一定要分毫不差。
      然后就是漂亮的摆件、舒适的床榻、飘逸的纱帐。有一次,她同他讲起凡间所见的烟花,说虽然不像仙法绚丽,却新奇有趣。于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向他央求,让卿莲给她变出烟花来玩。
      卿莲从来不会拒绝她,神女性格烂漫,和他困在这里,时常察觉无聊,让他陪她一起玩闹。或许是这些对他来说确实不算麻烦,又或许是她高兴起来的神态实在漂亮,对她的要求他往往遵从。
      于是这一次,恼羞成怒的芸皎便又开始为难人了。
      她要他给她变出一只流火蛛来。法术幻化物品从来心随意动,但是活物却不在幻化范围。
      卿莲无可奈何的说:“抱歉。”
      芸皎哼了一声:“我被困在这里,就是因为这只可恶的蜘蛛嘛!在这里怎么找都找不到,出去又都是大海,要是没有它,我就白来一趟啦!”
      卿莲却问:“你要流火蛛做什么?”
      芸皎方才还淡定的面色瞬间又红了起来:“你,你老是问这种问题做什么!我当然有我的用处!”
      卿莲细细看着她,直看的她心跳加速,芸皎抬眸看他一眼,又慌张别扭的移开,又看他、又移开。
      卿莲看着她和方才说起小阙山时相似的神情,了然的问道:“芸皎是不是很喜欢流火蛛?”
      这下换成芸皎愕然了:“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卿莲歪头看着她,目光很专注,眸色仿佛沁着水:“因为你刚刚的神情,很像说起小阙山的模样,一看就很高兴。”
      芸皎愣了一下,然后抿唇、垂头,绯色近乎染上耳垂。
      然后她长舒一口气:“好啦……我也不是喜欢流火蛛。只不过是、是心悦一个人罢了。我想用流火蛛,为他制一个剑穗,所以你一提及…我才会害羞嘛!”
      “心悦?”像是触及什么未知的词语,卿莲语气温和:“是喜欢的意思么?”
      芸皎看着他,有些别扭的说道:“那当然啦。”
      她将脸半埋在膝上,掰着指头数着:“看到他就会高兴,看不到他就会想念,不管做什么都能想到他,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可是这样说着,她心里又有点惭愧。
      因为困在这里好长时间,她过的太自由了,甚至有点乐不思蜀,竟然差点将流火蛛的正事给抛之脑后了,这实在太不应该。
      然后她就听见卿莲说:“那想必对你来说,流火蛛一定很重要。”他垂下眼睫,静静的思量了一会儿,随后说道:“明日封印,芸皎不如随我一起吧,兴许会有什么线索。”
      21.
      第二日,两人一同出发。
      纯白色的光华照耀着前路,湛蓝在脚下荡起层层波纹,远处白色与蓝色交融成一线,融合成奇异的盛景。视线尽头,圣洁的莲花静立。
      其实到了如今,流火蛛的存在与否对于芸皎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她真正在乎的是这个三界交融之处的安危。第一日亲眼见证的邪魔让她意识到,昔日的和平不过是繁华的假象,有人一直默默守在这里,即使不被人所知也毫无怨恨。
      他们走的很快,闭合的莲花像精心雕琢的玉,缓慢的旋转着。芸皎转头看向卿莲,他的双眸如同平湖,倒映出连天的白与蓝,又恢复成第一日所见的空寂。
      结印的手法繁杂美丽,不多时,莲花绽开,像少女明亮的面颊,无数气旋绕着卿莲的指尖,他衣摆扬起,像是乱风中飞扬的蝶。
      蓝色的微芒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盘坐而上,面颊消白,仿佛也由白玉雕刻而成。明明是这么美丽的景色,周围的光线却徒然转暗,黑夜像蜂拥而至的妖魔,遮蔽住天空,就连脚下明澈的海面都被暗影吞噬。
      微光消逝,平湖被剧烈的激荡侵染,芸皎夹躲在狂风之中,看到暗影疯狂向她围剿而来,可是在靠近她的瞬间就迅速被光融化。
      光那么圣洁,温和暖悦在她的周身,形成牢固的屏障,将卿莲与她一同笼罩。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般景象,却仍感觉惊诧。青年闭目端坐在上,像浮于莲花台的神祇,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仙人从来不惹尘埃,追求清雅明净。芸皎长在明镜台,见过许多美丽的洁白,但是她立在莲花之下,卿莲飞扬的白色衣角轻抚过她的面颊,她忽然觉得从前所见多么庸俗难耐。原来真正震撼的美丽不会让人心生敬畏和追求,只会让人心生贪念,想要染以颜色,想毁掉,想堕落至繁杂之处。
      神血流经心脏,染上滚烫的沸热,邪念滋生的一瞬间,心境不再空明。蜂拥的暗色从指尖侵染,芸皎一下子僵立在原地。
      微暖的光芒开始消逝,卿莲察觉到不对,他从阖目中睁眼,两三步行至她的面前,只消一指,暗色便开始退却。
      芸皎的视野从一望无际的浓黑徒然转明,仿佛被涤净了所有思绪,心神皆空。恢复神智后,只看到卿莲站在她面前,脸色惨白。
      “你方才想了什么?”卿莲的视线打在她的面颊上,犹如实质。明明还像往常一样温和,她却感受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芸皎答的很僵硬:“没什么。一些杂事。”
      卿莲蹙眉:“神魂险些离体,你对杂事起了妄念?”
      芸皎叫他说得微怒,目光从他身上逃离,看向远方的天际线。余光中,他的身影与背景融为一体,蓝色与白色的交辉之间,他浅淡的面容被光华垂爱,像一幅独立在山水之外的山水画。
      卿莲看到她躲闪的模样,忽然福至心灵:“下次不要在这种时候想他了,太过危险。”
      芸皎:?
      他这是什么意思?
      芸皎想起自己方才神思不属的缘由,恼羞成怒。但她扬起浅笑,竭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你错了,我只是觉得那瓣莲花绽放的样子很漂亮。你知道吗,我在神宫里也养过一株莲花,不过它是粉色的,虽然也很漂亮,但……你怎么了?”
      芸皎呆愣愣看着卿莲,他忽然转身,轻扬的墨发扫过她的肩头,像温和的流水,流淌至芸皎的指尖。
      绵连的痒意让芸皎动了动手指,卿莲背对着她,被头发遮住的耳尖却漏出一角,很红。
      他又转过身来,脸上有清浅的绯色:“谢谢。”
      仿佛是笑了,他淡如花蕊的唇色徒然变的鲜艳,眸光摄入星子坠炉的光芒。
      芸皎第一次见到他笑,像是见到难以见到的奇景。
      狭长的睫影在眼下铺就暗色,又随着流转的流光抬起。他活在空寂之中,讲话总夹着淡漠,像微石投海,不起波澜。面色也是冷淡的,霜雪色的面容上很少做出表情,眸光总是被浓雾笼罩。
      芸皎习惯他温和又冷淡的模样,可一见他笑起来,仿佛星点的火芒卷入漫草,霜雪被春水融化,在寂然的眉眼间焕发出灿烂的风采。
      她徒然意识到,他的真身就是那朵莲花,夸莲花与直言欣赏他并无区别。
      明净的海面荡起波纹,晃眼的涤蓝被并不存在的月光搅乱、捣碎,泛出粼粼碎光。
      她怎么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心下升腾起难以言喻的懊恼,她又生气了,抬腿轻踢了他一下。
      22.
      自那天之后,芸皎一直呆在木屋里,没再和卿莲一起出去过。
      她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每日都掐着时间等卿莲回来。偶尔面对他的时候,还会恍神,想他笑起来的模样。
      她归咎于这里太空荡、而自己又太寂寞,所以对他产生了别样的依赖感。
      她又不自主的想到,自己只是呆了几个月,而卿莲自有意识开始便一直呆在这里,无人陪伴、无人知晓,那他又该多孤单?
      不远处,强盛的法术光华消逝,仿佛落日前最后的余晖。澄明的气息流转飞腾,在他身后涌歇,像潮起潮落的江海。
      他的影子在身后拉成长长一道线。
      芸皎向他跑过去:“你回来了。”
      她脸上铺开急切地红晕。
      卿莲说:“抱歉,今天还是没有线索。”
      侵蚀的妖魔多数失却神智,只有满心眷留的恶念。他仍旧没有探查到流火蛛的消息。
      芸皎一愣,旋即笑说:“没事啦。”
      两人立在明澈的天地间。芸皎扯着他的衣袖,不自觉向头顶看去。这里没有天空,只有倒映出的海面色彩。
      “不知到父君他们怎么样了。这段时日过去,应该快回天界了吧?”
      她说话的时候,卿莲多数沉默无言。这次也是一样。他听出她语气里饱含的担忧,察觉到她悄然的、隐藏在担忧背后的失落。
      她想回家了。
      卿莲垂下眼,狭长的睫影扑簌。
      这里确然十分无趣,永远铺就着飘渺的淡白,没有灿烈的日光、皎洁的月色,往日她所描绘的热闹与纷杂像泡沫折射出的幻彩,从来不属于这里。
      梵音碰撞、结界骤开的一瞬间,他听见巨大的碰撞声。神女倒在倾颓的乱石之中,混乱的吐息让她眼前的妖魔更加疯狂。那是这里许久不曾出现过的生机,隔绝神力的归墟,永远呈现出倾颓的死意。而她则像一束煌煌明灯,在幽夜中,吸引着无数恶鬼飞蛾扑火。
      太圣洁。太美丽。使不出的神力到底还是牵动了山水之势,让牠们注意到她。越明亮的东西越引人疯狂,归墟开始震动,千百年来的死寂终于被打破。
      明明该目睹她的下场,被占据躯体、被撕裂神魂,也一同坠落在这幽幽死地,就此同化消散,届时所有的一切便会重归平静,而他将继续呆在这里,无日无光地枯守着这个封印,等待几千几万年后一切归寂,或是飞升,或是消逝,总归是弥散在天地之间。
      可是太过无趣。
      他明明早已习惯,但是见到她的那一刻,往日的孤单忽然就变得难以忍受。或许她身上的生机就连他也痴迷,否则为什么明明知道是错误,他还是将她带了进来?
      神女形单影只立在幽蓝之间,血迹顺着伤口滴落而下,血腥弥散,周遭一下子染上她的气息。他见到她,开口说了有神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然而同她说话的代价已经迫不及待找上门来。不过短短两个月,他就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力竭。
      鲜美的果实会让久饥之人疯狂。纯净神躯带来的诱惑超出想象。封印越牢固,引来的冲击便越强烈,他甚至连三个月都没有撑到。
      芸皎拉住他袖口的时候不曾发觉,其实他浅白的指尖上早已布满碎痕。
      细微的蚁穴能让千里之堤溃散,忽如其来的烛火点亮枯寂长夜,自然也会引发震天动地的变化。
      他竭力维持住结界内的平静,总归会有坚持不住的那一天。
      “你该走了。”他忽然张口说。
      芸皎愣住,话题转变太快,让她有一瞬间应接不暇。
      “我该走了?可是,已经三个月了吗?”芸皎纳罕,察觉到一点点不对劲。
      卿莲说:“时间过得太快,我也是才察觉,明日封印便该解除了。”
      芸皎听出他平缓语气下深藏的迫切,像是迫不及待要让她离开。她哑然,先感受到的不是将要离开的欣喜,而是心尖传来的、绵密的痒意。
      “明日,我便可以离开?”她仿佛不可置信,重新问道。
      静谧的夜色中,点燃的火丛舔上两人脸颊,给面容涂了一层澄黄色的蜜蜡。她的嗓音很晦涩,像被棉絮堵住喉咙,居然没有将要离开的兴高采烈。
      卿莲习惯了倾听和观察,自然察觉到她情绪的不对。但他摩挲过指节,装作一无所知的点了点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