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玻璃瓶》陈踱

7、第 7 章

　　我把粉色大嘴猴带过去，还给巧巧。

　　巧巧很聪明，所以她瘪着嘴，一泡眼泪憋在眼眶里。但乖巧的小孩就是这点好，虽然她很不情愿，也没有死皮赖脸，或者撒娇留我。照样乖乖上完了课。

　　我已经打开了门，本来想回去后在电话里说。但想想，太不礼貌。

　　于是又转身跟徐威说，我下周开始就不来做了。另一家家教想增加一次补课时间，那个小学生成绩太差。巧巧很聪明，不需要补课都行。如果还想找，你们自己先找找，或者我也可以帮忙推荐同学。

　　徐哥欲言又止，然后跟我说：“支先生很少对人这么上心。”

　　“很少，那是有啰。”

　　徐威说：“你总不能指望一个年近三十的男人没任何感情史。”

　　我说：“啊，也是，我才二十三就谈过十段恋爱了呢。”

　　徐威不说话。

　　我在想我在干什么，干嘛要呛他。

　　结果听见背后有人在笑，就在那个被我打开的大门后面。

　　一转头我就又羞又怒。

　　徐威颔首，“赵同学不做了。”

　　亏我平时还叫他徐哥，我应该叫他徐走狗。

　　“我听到了。”

　　我拎上书包就往外钻，然后听见身后大门关上的声音。

　　身后的脚步声在跟我比拼。

　　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撑在墙上，把我拦住。衬衫袖口挽起，线条优美，腕表锃亮。

　　九月的蝉鸣高亢嘹亮。

　　“要不要跟我谈你第十一段恋爱？”

　　我脑子轰一下，整个人像被夏日流火点爆。

　　“凭什么？为什么？”

　　我把书包抱在胸口，像抵御敌人进攻的武器。

　　他收回撑墙的手，换成整个人挡在我面前，好整以暇的。

　　“这次怎么不骂你不配了？”

　　废话。他都知道我也是私生子，出身势均力敌的不光彩，还怎么做武器。

　　我抱紧了书包，不吭声。

　　“没办法，”他很无奈，仿佛是被人逼迫似的。“我本来只想单纯地见见面，但偏偏有人说她狂热地爱着我。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没办法不对这种狂热的爱做出回应。”

　　“谁狂热地爱着你了？”我恼羞成怒到了极点，嗓门不受控制地高起来，在楼洞里不断回响。

　　支维安把手指压在自己嘴唇上，然后指指楼上。

　　我才把声音低下来，压着嗓子说：“我知道了，你想给我洗脑。”

　　支维安似乎听不清我声音似的，把头凑近我一点。然后也学我那般压低声音，“你前几天那个电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我觉得你说得很明白。”

　　我们靠得很近。我比他站得高两层台阶，他比我高，所以我们几乎是平视的。如果再有一步，几乎就是接吻的范畴。

　　地上的倒影长长，我的影子无声无息覆盖在他身上。

　　我突然很难受，抱着的书包也垂下了。长长的绿色牛津布带擦着我小腿，有个蚊子嗡嗡在我光裸的小腿边垂涎欲滴地飞来飞去。

　　我啪地把蚊子打死在我的七分牛仔裤上面，然后跟支维安说：“支先生，我们开诚布公聊聊吧，我本来下面还有一节家教，你等我打个电话。然后你能陪我走上一段吗？支先生。”

　　小区两侧都是浓绿茂盛的树荫。这个小区的绿化很好。走在路上，有小黑鸟落在地上，等我们走近再飞起。

　　我扎着高马尾，牛仔裤白T恤，T恤上面还有个小小的太阳，一看就是学生。

　　他灰衬衫，黑西裤，衣领平整，裤缝笔挺，一看就是社会商务人士，还是精英阶层。

　　我推着一辆又破又大的蓝自行车，自行车是我在学校看板上二手买的，但实际不知道转让了几手，有些地方都锈了，推着走有时会发出叽叽咔的怪声。歪掉的铁丝篮子放着我的深青色双肩包。

　　不时有人回头看我们，因为看起来不相配得怪异吧。

　　下午三点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隐隐绰绰，间或地刺着我的眼睛。

　　不能永远这样沉默地走下去。

　　我先开口道：“支先生……”

　　“维安，你可以这样叫我。”

　　我还是坚持说：“支先生，就像你已经知道的，我是喜欢你，或许比喜欢还要多一点。但是你会考虑和我结婚吗？或者说你有婚姻自主权吗？”

　　他停下脚步，面露诧异：“你倒是每次都让我很吃惊。”

　　他侧侧头，“需要未雨绸缪到这种地步？有哪段恋爱是还没开始，就已经考虑到婚姻了？”

　　我扶着脚踏车。没再走，所以它很安静。

　　“你没有。你也不会考虑。不是每段恋爱都要没开始就要考虑到婚姻的。但明知没有结果的事，在我这里最好连开始都不要。”我抓紧了自行车紧急刹车。

　　“你既然查过我就应该知道，我和我妈很像，我妈有的缺点我都有，比如贪图享受，好逸恶劳，冲动，娇气。我爸手把手带着我一点点改，我都不能保证我现在改好了多少。可我现在知道人不能浪费时间在只是开心却毫无收益的事情上。”

　　初中的我多爱看电视，浪费了多少时间在看电视剧上，连周日写作业的时间都不放过。可父亲在我高二去世后，我狠狠打了自己两巴掌，再也没看过一部电视剧。

　　甚至到现在看见电视机我心中都会隐隐作痛。

　　“不是你不配，也不是我不配。是从一开始开始，我们两个人就不相配，所以就不要开始。”

　　他低头，手指敲打着裤缝。我知道他在想办法说服我。

　　果然他说：“你昨晚提到的那个茨威格，并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婚姻自杀。”

　　“我知道。可能写出那样书的人生性敏感，所以对各种痛苦和经历也更敏感。”

　　“你也对痛苦更敏感？”

　　我点头。

　　“但痛苦和经历或许也成就了他。”

　　“支先生，我没有受虐倾向。”

　　他看了看我，眼里带了一抹笑。

　　“说你单纯，你又总让我想歪，说你狡猾，你又每次都不留余地地拒绝我。”

　　“你以为你不狡猾吗？最狡猾的就是你。”我停顿了一下，“你上一次见到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我想了又想，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你想了又想后，觉得是什么意思？”

　　他很惹人厌，明明我已经这么坦白了，他说话仍是留一半藏一半。我却在横冲直撞。

　　“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你在引诱一个你根本不想引诱的人。”

　　“而你呢，”夏日的阳光打在他脸上，“你在拒绝一个你根本不想拒绝的人。”

　　我被我们两个人的话搞蒙了，以至于我抬头直视了一会树枝之上的太阳。

　　太阳的残影热热地映在我眼皮底下，我额头上好多汗，我用手背擦了一下。

　　“反正我不跟你谈恋爱，我也不见你了。”

　　再看他时，他脸上都带上了太阳的残影。

　　他竟然反过来指责我，“是你把单纯的事搞得这么复杂。说个好或者是有这么难吗？公众场合一周一次的见面，就没办法做到吗？我原本打算的真的只是单纯的见面而已。”

　　“你没想过这样累积的见面会造成什么吗？你想过，所以你让我报价，想跟我闹翻，但你又忍不住要问一下，因为期待我会答应。如果我是一个可以给你报价，然后维持每周继续跟你见面的女孩，你就可以把事情维持在你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我说的对吗？”

　　我双手握紧自行车的刹车，握得指节都疼了。

　　“你以为，你对我这样矛盾的感情就比我狂热的爱要高级许多吗？”

　　太阳的残影带着七彩的晕轮，绚烂而眩晕落在他脸的一边。我闭了下眼睛又张开，也抹不不去那种影像。

　　只是听得到他很冷的声音，他摇了摇头，“我就不应该跟你说这么多。像你这样的女孩……”

　　他没说下去，似乎要往回走了。我松开刹车继续往前走。

　　很好，就在这里分道扬镳。

　　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马尾，从另一侧。

　　我被迫仰头，顿时跌入一个怀抱里。

　　我听见自行车砰地倒地的声音。世界好像成了个慢镜头，自行车倒地然后因为惯性缓慢弹起，飞起的灰尘水珠般一粒粒飞溅，树叶翕动。太阳的光极烫，仿佛要晒裂我的脸皮似的。

　　嘴唇更烫，柔软、僵硬、发抖，仿佛被高温晒过又碾压过的土地。

　　所有绅士都是假面目，我没骂错，这只禽兽。

　　他放开我扯松的马尾，将一个黑色橡皮圈还给我。

　　眼神笃定: “晚了，已经开始了。”

　　我右手抠住肩上双肩包的带子。它很沉，带着金属扣，还装了几本大字典，砸人脑袋一定很疼。

　　我又动了动左边的手，我手劲大，出手快，曾经在地铁上扇过一个摸我大腿的流氓。

　　他看着我，也活动了下手腕。

　　我们像准备一场恶斗似前的对手。

　　然后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快速扎起头发，然后走到自行车旁边。把自行车扶起来，然后直接骑走了。

　　一路越蹬越快，越蹬越快，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感觉车蹬在我脚下失控般地旋转。

　　几乎踩不住。

　　不知道骑了多少路。等红绿灯的时候，看见有好几个人看着我，我摸摸马尾，橡皮圈不知道掉哪去了，头发像疯子一样乱七八糟散着。

　　看见地上有黑色东西一飘，好像就是我的橡皮圈，刚想低头捡起来，就有电动车压过，看那黑色的东西又掉去了马路上。车子来来往往。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捡回来的想法。

　　然后我把车子停到路边，从书包找出一根铅笔把我头发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