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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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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时节,齐州的天还很热,风里却已经有了秋天的爽快味道。
言肆来到城南谢长史府,府上的四小姐谢明珠新丧。她的身世她来时已经打听了,谢明珠是土生土长的齐州人,在家中姊妹中排行第四,还有十日便要成婚,嫁的是与她情投意合的心上人,却在新婚前夕横死,享阳寿仅仅十七载。不仅如此,死后还被人剜去了两颗眼珠,连个全尸也没留下,实在是个可怜人。
当初她看到谢明珠的案卷时,盯着“被剜去双目”几个字看了一会,便决定要来齐州一趟。
谢府在谢明珠的院子设了个小小的灵堂,环顾四周,灵前只有一个憔悴的中年妇人和一个丫鬟,谢明珠头七还未过,周遭显得过于冷清了。妇人呆呆地往火盆里扔纸钱,一边扔一边在念叨些什么。小丫鬟不住地劝她:“阿姨歇歇吧,这两天都没吃东西了,要是有个好歹,四小姐在天之灵也不安心啊。”
“您有这工夫还是再劝劝老爷,小姐这……这不能一直这么停着呀。”
“郑爷真是狠心,四小姐出事到现在,硬是没来看一眼,就算是续弦,那也是他未过门的媳妇啊。”
谢明珠的生母吴氏听了就像没听见,仍旧一下下地撒纸钱,有时抓空了扔了把空气也浑然不觉。丫鬟劝了几句,看她眼神直勾勾的,左右扫扫没人,便偷偷出去歇着了。
谢四小姐的院子离正院不远,青天白日的,谢长史却不在衙门当值,头上盖着一方帕子,瘫在躺椅里头,一边由着小丫鬟捶腿,一边哼哼着不知什么调子。
大夫人李氏倒是满面愁容,“老爷,四丫头身后事到底是怎么个章程,你也拿个主意啊,秋老虎这么厉害,一直停着,又是那么个尸首不全的样子,不利家宅啊。”
谢长史眉头一皱,“你懂什么,多屯些冰就是了。四丫头死的时候好啊,不枉我平日里疼她。马大帅要派人去河间送信,哼,河间是那么好去的吗?这回正好,我呀,我是去不了了。”
“那难道就一直不下葬了吗,这要停多少天才算完啊?”
“下葬,下什么葬?现下我是正受着丧女之痛呢,哪有心思管下葬的事,我连床都起不来……没吃饭啊”,谢长史突然踹了小丫鬟一脚,“混账东西,捶个腿都捶不好,养你们有什么用!”
李氏挥挥手让小丫鬟下去,“那郑家那边怎么办,好容易才搭上,这一下不就全断了?”
谢长史还没消气,“你以为郑友德非那死丫头不可啊,还不是你生的那几个赔钱货让人看不上!眼下也顾不得了,先躲过了这一遭再说。”
李氏的面色变了几变,终究没说什么,恨恨地带着丫鬟出了正院。贴身丫鬟觑着她的脸色,小心地劝慰,“夫人也不必生气,生得好又能怎么着,也要有那个命享受才是,咱们大姐儿三姐儿的好福气在后头呢。”
李氏神色和缓了好些,想着想着就笑了,“可不是吗,让那贱人得意,这回可是猖狂不起来了。哼,银姝和玉菡样样不如你,那又怎么着,这人呐,有旦夕祸福啊。”
“你去,叫人把那十二抬嫁妆都给我收了,没的便宜了那贱人……算了,还是我亲自去看看吧,好好慰劳慰劳吴氏,这次她可是给爷立了大功了。”
“夫人,那那人怎么打发……。”
“住口!”李氏疾言厉色,看看四周,压低了嗓子说,“管好你的嘴,小心不知道怎么死的!”丫鬟被她吓得连连称是,再也不敢多话。
李氏得意洋洋地走到谢明珠的院门口,正要进去,一阵风吹过,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她瑟缩着看看灵堂,“怎么这么冷,该不会那死鬼还阴魂不散吧。”
言肆翻了个白眼,站的离她远了些。
李夫人顿觉没那么冷了,想要去好好嘲讽吴氏一番,可是看到她塌着腰委顿在灵前,有一搭没一搭烧纸的样子,又跨不出步子了。她双手绞着帕子,咬着牙看了一会儿,最终一跺脚,“不进去了,怪吓人的。”
李夫人匆匆折返,一边走一边吩咐丫鬟,“你去,给吴氏支十两银子,告诉她少弄那一副活不下去的样子,她要是再死过去,还得让人说我苛待了她”。
“是。”
*
一直到谢明珠头七这天,齐州府衙也没查到什么线索。言肆又晃晃悠悠来到谢府,她这一趟不当差,穿了一身绯红色的窄袖长袍,背上和黑的那件一样,绣着四只首尾团团相连的金色比翼鸟,身前大片金绣,穿过灵堂的一片雪白时煞是夺目。早年还没在地府出名的时候,她这一身红绣金时常被当做接阴婚的,黄泉路上逢人便被祝贺一声“大吉大利、天赐良缘”,幸好近些年已经少了。
她来时见几个小鬼蹲在谢府院墙上等着,其中一个长着獠牙的远远见了她连忙拱手,涎脸笑道:“哟,小的眼拙,您可是言四爷?”
言肆也拱了拱手,“是我,你们辛苦,这是在等谁?”
“没专门等谁,就是听说谢小姐这桩事没完,还要死上好几个,也不知道消息准不准,咱们几个就想着到处看看,说不定能蹭点阴气补补,四爷您这是公干?”
“闲逛,随便看看。”
“那您忙、您忙。”几个小鬼点头哈腰地目送她离开,望着她的背影小声嘀咕,“这就是言四爷啊,跟传的一点也不一样啊”,“怎么不一样,这明明跟传的一模一样”,“净瞎说”,“你才瞎说”,“你说谁呢”,“就说你”……。
传成什么样了?言肆没问,她穿堂过户进了内院,在大宅的屋顶坐下了。风吹着她的衣襟下摆呼呼作响,放眼长史府,六岁的小少爷在东院的假山上上蹿下跳,大少爷的姬妾正在西厢对着铜镜勾眉,书房里谢长史瘫在椅子上听两个管事模样的人说话,旁边的院子里李氏拍着桌子教训下人,所有人都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阳光正好,只是不知接下来死的是谁?
齐州天高云淡,言肆无端想起岭南那潮湿到让人透不过气的雨季,发了一会呆,起身去往城隍庙。
城隍爷三十岁上下的外貌,一副白面书生的儒雅模样,听到言肆的来意,毫不推脱地叫文判官去查一查几十年前齐州各府县姓言的生死簿来,可听到言肆打听谢家血案,却面有惭色:“这事我也没有头绪,谢明珠死在华绣坊,人是上差直接带走的。铺子里的伙计向来有些势利,谢小姐日常也都和人有些纷争,那天绸缎庄里除了熟客,还有许多往来的生客,不知道平时的为人,所有人都有可能下手。”
“敢问上神,谢家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谢长史家?”城隍惭愧的神色又深两分。
府中成日瘫坐的那位谢大人,平日里抠得要命,是位每个月给夫人五两银子维持家用,到了月底还觉得应该剩下四两八钱的主儿。吆五喝六的大夫人李氏,看着清高,却偷偷卖了谢氏族产去放印子钱。谢家大少爷自谓才高八斗,然而读书二十年,至今还停留在《说文解字》。谢二小姐孀居在家,实则和五大三粗的门房暗通款曲,据说看上的就是他那副下贱的劲儿。
而谢明珠,那真是这座宅院的掌上明珠。
谢大人最恨她每个月大把花钱,小小年纪又要衣服又要吃食;李夫人放印子钱的把柄被她拿住,本不富裕的小金库硬生生让她讹走了一大笔添妆;大少爷风流过了头,养在外头的私生子当街拦了她叫“姑姑”;二小姐的好事被她撞破过,在姊妹间再也没法拿乔作态……
“呃,也不是没有正经人。”城隍爷一生好强,生怕言肆对本地的风化有误解,连忙补充道谢四小姐的未婚夫婿郑将军与她情投意合、两情相悦,对她就还不错。
翻开厚厚的行止簿,郑友德那一页清晰的写着:郑友德,年三十六岁,任振威校尉,出身悍匪,好色,好白日饮酒,某年某月有善行若干,某年某月有恶行若干。记录郑友德生平的页面上,虚悬着一个满脸横肉、虎背熊腰的半透明小人,整个人瘫在椅子里,敞着怀,露出黑黑的胸毛,一手握着酒瓶,一手正拿根竹签剃自己那一口黄牙,时不时打个酒嗝,明明不是真人,却仿佛能闻到那长时间不洗澡而传来的阵阵酸臭。
言肆大受震撼:“‘情投意合、两情相悦’,难道谢明珠生前就已经瞎了?”
“这……啊,这个郑友德糙是糙了点,但是为人大方,对谢小姐是很舍得的。”
言肆对此不予评论,说话间判官将齐州六县姓言、严、阎、颜……的积年文书都挑了出来,这样仗义相助的地神并不是哪里都有的,言肆谢过城隍,伏案翻阅起来。
这一看就忘了时辰,等她终于感到腹中饥饿时,天光已然大亮。言肆将文书锁好,准备去找点吃的。鲁菜闻名天下,她来之前便已经想好了要趁此机会尝一尝。
齐州城里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言肆信步走进了一家名为“庆顺和”的小馆子。店面不大,内里布置的十分简单干净,六张小方桌,墙上挂了一溜水牌。此时正是过了早饭、又不到吃午饭的时辰,店内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一个小二哥在整理筷笼。
那小二生得魁梧,笑容却十分憨厚,见有客来了,连忙迎上来招呼,“客官请坐,吃点什么?”
言肆看看水牌,发现这并不是一家鲁菜馆,却也不甚在意,临窗坐下,依伙计的推荐点了两个招牌菜。小二给她倒了杯水,笑道:“好咧,您稍坐,马上就来。”
店内一时安静下来,言肆眼看着窗外,听着后厨隐约的动静,等了一刻又一刻,却始终不见上菜。直到她几乎要出声询问,才见那小二走了出来。他端着一大碗阳春面,走到言肆面前,“当”的一声将面放到桌上。
言肆看看面碗,又看看他,疑惑道:“我点的是酒泼蟹和三彩白龙。”
小二哥理直气壮:“我们东家说了,只有这个,爱吃不吃。”
他这副样子震慑住了言肆,她狐疑地挑了一筷子送入口中——面条外软内生,汤头酸辣冲鼻,呛得她一阵急咳,眼泪都冒了出来。
正想吐掉,这家面馆的小掌柜从后厨掀帘而出,径直走到她面前,“客官,很难吃吗?那就别吃了,吐啊。”
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小掌柜却笑盈盈的,言肆把一口夹生面全咽了下去,惊喜的叫道:“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