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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囚徒囚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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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滩浓稠的墨,泼满了城市。霓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模糊而冰冷。
酒吧隐匿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深处,招牌黯淡,门面低调。里面光线昏沉,空气混浊地交织着廉价酒精、烟草和某种甜腻香薰的味道。老旧的爵士乐从音质沙哑的音响里流淌出来,有气无力,盖不住角落里的窃窃私语和酒杯碰撞的脆响。
宋冽坐在最里侧的卡座,几乎完全陷在阴影里。面前的长桌上,已经空了两三个玻璃杯,还有一个半满的,琥珀色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漾着微光。
他很少来这种地方。厌恶这里的混乱和黏腻。但今晚,他需要一种比自我禁锢更强烈的麻痹。
训练室里那个失控的、狰狞的自己,像个鬼影,在他眼前挥之不去。宋聆那双执拗的、带着灼热疑问的眼睛,更是一遍遍将他钉回那个无处可逃的瞬间。
「我们是不是认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
他抓起酒杯,仰头灌下一大口。液体辛辣灼热,一路烧灼而下,却无法驱散四肢百骸里渗出的寒意。胃里那团冰冷的铁线反而被酒精浸泡得更加肿胀,沉甸甸地坠着。
「离我远点!」
他当时是这么吼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试图吼退那个步步紧逼的少年,也吼退自己心里那只快要破笼而出的野兽。
有什么用?
那孩子不会懂的。他眼里那种固执的光,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认准了什么,就一头撞上去,不得到答案不罢休。
可他怎么能给他答案?
怎么告诉他,他们曾经在同一个院子里长大,曾经分享过同一副棋盘,曾经是彼此世界里最亲密的一部分?
又怎么告诉他,后来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被硬生生撕开、碾碎?怎么描述那种被独自留下的空茫和恐惧?怎么解释那些来自至亲之人的、冰冷彻骨的权衡与算计——“宋家不需要两个继承人”、“资源必须集中”、“他是你的软肋”?
「没有任何关系。」
他说出这句话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心里某个地方,随着这句话的出口,再次碎裂开来,发出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冰裂般的脆响。
十五年。他用了十五年时间,把自己变成宋冽,变成一座没有缝隙的冰雕,一台只为胜利存在的机器。他以为那些旧日的碎片早已被深埋冻结。
可只需要一眼。只需要那颗小小的、该死的痣。
他所有的防御就溃不成军,碎得像个笑话。
酒精开始上头。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吧台后酒保擦拭杯子的动作显得虚浮不定。脑中的轰鸣声低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胀痛的麻木。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摊开在油腻桌面上的手。修长,指节分明,稳定得能在最复杂的计算中拈起最正确的棋子。
此刻,这双手却在微微发抖。
是因为酒精,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分不清。
他闭上眼,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桌沿上。皮革的酸腐气味钻入鼻腔。
黑暗中,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不是照片,是更真切的声音和触感。
「哥哥,这个字怎么念?」 「哥哥,陪我下棋好不好?」 「哥哥,你看,蝴蝶!」
细碎柔软的童声,像羽毛一样搔刮着耳膜。还有那个小身子依赖地靠过来的温度……
他猛地睁开眼,像是被烫到一样直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抽痛。
不能想。
他不能想。
他再次抓起酒杯,将里面剩余的液体一饮而尽。喝得太急,呛得他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角生理性地渗出湿意。
咳得撕心裂肺,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就在这咳嗽的间隙,一种冰冷黏腻的触感,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他的脊背。
他感觉到一道视线。
不是酒吧里那些散漫的、好奇的或带着醉意的目光。而是一种更隐蔽的、带着审视和恶意的窥探。像暗处滑行的蛇信。
咳嗽声渐渐平息。他没有立刻抬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涣散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对面卡座阴影里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上。
谁?
他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一种棋手特有的、对危险的本能警觉攫住了他。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体,靠在卡座背椅上,抬起眼。
斜对面角落的卡座里,坐着一个人。光线太暗,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似乎正朝着他的方向。
见他看来,那个身影动了一下,似乎举起了手机,屏幕的冷光短暂地照亮了下巴和手的轮廓,随即熄灭。
是在拍照?还是录像?
宋冽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冰冷的感觉迅速取代了酒精带来的麻痹。
是记者?还是……别的什么人?
叔祖父的人?
「宋家的招牌,不能沾上这种污点。」
那句冰冷的警告又一次在耳边响起。
他在这里买醉失态的样子,如果被拍下来,会变成怎样一把捅向自己的刀?会变成怎样“失控”的证据?
他几乎能想象出宋守仁看到这些时,脸上那种冰冷的、失望又不出所料的表情。
胃里一阵翻搅。刚才灌下去的酒液此刻变成了灼烧的毒药,让他阵阵作呕。
那个模糊的身影似乎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地融入酒吧更深处的阴影,消失了。
宋冽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酒吧里浑浊的空气变得令人窒息,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他必须离开这里。
现在。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快,带起一阵眩晕。他扶住桌沿,稳了稳身形,从口袋里摸出几张钞票扔在桌上,甚至来不及等找零,便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朝着门口快步走去。
推开沉重的酒吧门,夜风裹着寒意扑面而来,让他打了个激灵。
他站在霓虹灯照不到的阴暗处,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吞噬了光线的酒吧门口,仿佛那是一个刚刚逃离的、布满粘网的巢穴。
心脏在空荡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