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连连怜

18、孤注一掷

　　休息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宋冽没有动，依旧用手臂遮着眼睛，仿佛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门被推开一条缝。进来的是裁判长和赛事组委会的一位负责人，脸色凝重。

　　“宋棋圣，感觉怎么样？医生建议……”

　　“继续。”宋冽打断他，声音从手臂下传来，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一种耗尽一切后的死寂。

　　裁判长和负责人对视一眼，有些犹豫：“您的身体……”

　　“我可以继续。”宋冽放下手臂，坐直身体。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但那双眼睛里，所有剧烈的动荡和痛苦似乎都沉淀了下去，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沉寂。“按规定，我可以要求封盘，但不必了。”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给我十分钟。”

　　裁判长见他态度坚决，只好点点头：“好。十分钟后，比赛继续。”

　　两人退了出去。

　　休息室里重新恢复死寂。

　　宋冽缓缓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用冷水用力扑了脸。冰冷的水流暂时压下了皮肤的灼热感。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湿漉漉的、眼窝深陷、陌生又熟悉的人。

　　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光彩。

　　他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衬衫衣领，动作缓慢而机械。

　　然后，他转过身，走向那扇通往赛场的门。

　　手放在门把上时，他停顿了片刻。

　　最终，没有任何犹豫，拧开门把，走了出去。

　　场馆里的灯光再次聚焦在他身上。观众席响起一阵低低的、克制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好奇，探究。

　　宋聆已经坐在了棋枰前。看到他出来，眼神里立刻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询问。

　　宋冽没有看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目光低垂，落在尚未收起的、中断时的棋局上。

　　裁判宣布比赛继续。

　　计时器重新开始读秒。

　　轮到宋冽落子。那手导致中断的、本该致命一击的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他的选择。是延续之前的计算，彻底击垮白棋？还是因为身体状况和中断而受到影响？

　　宋冽拈起一颗黑子。

　　他的手，稳定得可怕。没有丝毫颤抖。

　　然后，他落下。

　　不是计算中的那个杀招。

　　甚至不是任何一步常规意义上的好棋。

　　那是一步……缓手。一步近乎退让的、价值极低的棋。像是突然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胜利，将主动权拱手相让。

　　“啊？！”观众席上爆发出更大的惊愕声。

　　解说员彻底失语。

　　周铭轩在看台上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宋聆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棋盘，又抬头看向宋冽。

　　宋冽依旧垂着眼，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步棋再正常不过。

　　棋局以一种完全超乎所有人预料的方式继续着。

　　宋冽的棋风彻底变了。不再是精准冷酷的杀戮，而是变成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引导式的下法。他不再追求最大的利益，甚至偶尔会下出一些看似亏损的交换，像是在不断地给白棋机会，搭建一座脆弱的桥梁。

　　宋聆从巨大的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

　　他看懂了。

　　这不是放水。

　　这是一种更决绝的、更疯狂的——

　　交付。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抓住那些送上门的机会，白棋如同被注入活力，开始一点点扳回劣势。

　　棋盘上的形势变得极其细微，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官子阶段。最后一个单官。

　　整个场馆静得落针可闻。所有能数清目数的人都知道，黑棋仅仅领先……半目。

　　一个微小到不能再微小的优势。

　　但依然是优势。只要正常收完最后一个单官，宋冽就将以半目之优，卫冕冠军。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冽身上。等待他落下最后一子。

　　宋冽拈起那颗决定胜负的黑子。

　　他的目光，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抬起，越过棋盘，落在了宋聆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冰冷，没有了挣扎，没有了痛苦。

　　只有一种平静的、深沉的、近乎温柔的——

　　决别。

　　然后，在全世界注视下。

　　他将那颗黑子，轻轻地、稳稳地，落在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位置。

　　一个……自填一目，将胜利亲手葬送的位置。

　　白棋，胜半目。

　　“……”

　　死寂。

　　长达数秒的、绝对的、真空般的死寂。

　　随即，巨大的哗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场馆！

　　疯了！

　　宋冽疯了！

　　他在最后关头，亲手毁掉了自己的胜利！

　　宋聆猛地站起身，撞得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棋盘，又猛地看向宋冽，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宋冽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他没有看任何人，没有理会身后的惊天哗然。

　　他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宋聆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然后，他转过身，在一片混乱和无数闪光灯疯狂的闪烁中，一步一步，异常平稳地，走向了后台。

　　走向了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