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秤》连连怜

1、惊蛰

　　大厅里静得只剩下呼吸声。数百人的目光聚焦在中央的棋盘上，空气仿佛凝成了实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闪光灯偶尔撕裂这片凝滞，像夜空中猝然划过的流星，短暂地照亮对弈双方的脸。

　　宋冽坐在棋盘前，身子挺得笔直。他穿一件深色西装，领口紧扣，每一处褶皱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此刻正轻轻搭在墨玉制成的棋罐边沿，如同鹰隼栖息在崖边，静默中蕴着雷霆。对面的少年则不同，宋聆穿着件浅色卫衣，微微蓬松的头发下，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时不时快速眨动，泄露着年轻特有的、尚未被完全磨平的紧张与兴奋。

　　裁判示意猜先。宋冽执黑。

　　黑子落下，声音清脆，在过分安静的大厅里荡开细微的回音。宋聆的白子紧随而至。开局十几手，皆是寻常套路，像两个默契的舞者，遵循着既定的步调试探彼此。

　　宋冽的思维高速运转着。棋盘在他脑中并非平面，而是立体的、流动的山河。他计算着每一手棋可能衍生出的十几种、几十种变化，评估着每一处角落可能积累的微小优势。宋聆的棋风，他赛前研究过，灵动，偶尔天外飞仙，但也因年轻而略显毛躁。他计划用最坚实的壁垒，一步步消磨掉对方的锐气，直至将其拖入自己最擅长的官子决胜。

　　棋至中盘，风云渐起。

　　白棋一手“碰”突然打入黑棋看似铁壁的阵营旁。观战室里，几位资深棋手不约而同地向前倾了身子。这手棋太过突兀，近乎无理，像平静湖面突然投入的巨石。

　　宋冽的目光在那颗白子上停留了片刻。意外，但仅此而已。他习惯于应对意外。他微微阖眼，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虚划，脑中的计算器全力开动。一片庞大的、枝杈丛生的可能性之树急速延展。三手之后，五手之后，十手之后……各种变化图清晰起来。风险极大，但黑棋至少有三种应对方案可保无恙，甚至反夺先机。

　　他睁开眼，瞳孔里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属于猎手的专注。他拈起一枚黑子，指尖感受着云子温润微凉的质感。就在棋子即将按向棋盘的瞬间，他习惯性地抬眼，想最后确认一下对手的神情——通常，在这种关键抉择点，棋手的表情会泄露其计算的深浅。

　　宋聆恰好因长考后的疲惫，下意识地抬手，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又将额前一丝不听话的头发向后捋去。

　　就是这个动作。

　　宋冽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少年耳廓后，那颗平时完全被头发遮盖的、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褐色小痣。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猛地掐断了。

　　不是仿佛。宋冽感到耳畔所有的声音——裁判的呼吸、远处相机的快门声、自己的心跳——倏然退去，变成一种尖锐的、无止境的嗡鸣。脑中刚刚还清晰无比、脉络分明的那棵“可能性之树”，像是被一场无声的雪崩瞬间淹没，只剩一片刺眼的空白。

　　那颗痣。

　　记忆的碎片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尖锐地刺破他精心构筑了十五年的冰层。老宅院子里沙沙作响的梧桐树，午后透过窗棂的、带着尘埃光柱的阳光，还有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踮着脚尖看棋盘的小小身影……那孩子耳朵后面，就有这么一颗小痣。他给他摆棋子时，曾无数次看见。

　　小聆……？

　　拈着棋子的手指僵在半空，微微颤抖起来。血液似乎一下子涌向头顶，又在瞬间退潮，留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近乎晕眩的虚空感。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额角有湿冷的汗渗出，黏住了皮肤。

　　十几秒。在顶级对决中，这漫长的如同一个世纪。

　　全场的人都注意到了他的异常。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漫起。对面的宋聆也疑惑地抬起头，明亮的眼睛里满是茫然不解。

　　在那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白和轰鸣中，宋冽凭着某种近乎本能的身体记忆，机械地、仓促地将指尖那枚黑子，按在了棋盘上一个他根本没有计算过的点上。

　　落子无悔。

　　棋子接触棋盘的轻响，像一声惊雷，将他猛地炸醒。

　　他看清了落点。那不是他任何一套预案里的选择，那是一步俗手，一步甚至业余棋手都不会轻易犯的、自断生路的昏招！

　　几乎在他落子的同时，宋聆的眼睛猛地瞪大了。少年显然也看出了这步棋的不可思议，他飞快地抬眼看了下宋冽，又迅速低头看向棋盘，手指迅速地在棋枰上方虚点，计算着这突如其来的、荒谬的馈赠。

　　完了。

　　宋冽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那条投入重兵经营许久的黑棋大龙，因为这一步棋，彻底陷入了绝境。再无转圜余地。

　　观战室里爆发出无法抑制的惊呼。

　　宋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他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冲刷的声音，能感觉到所有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惊愕的，疑惑的，幸灾乐祸的。职业棋手的尊严和十五年来的骄傲，在这一刻碎得干干净净。

　　但他感觉不到耻辱。至少此刻感觉不到。一种更大的、更汹涌的情绪淹没了他。他看着棋盘对面那张年轻的脸，那双正因棋局骤变而闪烁着震惊与计算光芒的眼睛。

　　是他。竟然是他。

　　漫长的几分钟后，宋聆经过必要的确认，没有选择补刀，而是稳健地收下了战果。胜负已定。

　　宋冽沉默地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从棋罐里捻出两粒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

　　投子。认负。

　　他没有再看对手一眼，也没有看向任何观众。猛地站起身，木质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他几乎是踉跄地转身，背离那片巨大的、尚未反应过来的寂静和即将爆发的喧嚣，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快步走向侧门。

　　闪光灯在他身后疯狂闪烁，像一场急雨，试图捕捉棋圣崩潰的瞬间，却只照亮了一个僵硬、仓皇的背影，迅速消失在通道的阴影里。

　　留在原地的宋聆，手里还捏着一颗白子。他望着那人几乎可称狼狈离去的方向，脸上的喜悦和兴奋慢慢褪去，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莫名的不安取代。

　　赢了。他赢了当今棋圣，赢得了梦寐以求的世界冠军。

　　可为什么，他记住的，却是宋冽最后看向他时，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近乎崩溃的震惊与痛苦？

　　那个眼神，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胜利的喜悦深处。

　　让他心里猛地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