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星系，她的阳光》》俞栖迟

15、第十五章 晨光、数据流与无声的战役

　　晨光透过休息室洁净的玻璃窗，在地毯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像无数微型的星系在缓慢旋转。凌曜蜷在单人沙发里，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侧脸在光线下显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苏暖阳就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靠近，也没有离开，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她能感觉到，他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从昨晚那场几乎将他撕裂的风暴中一点点地回缓，重新拼凑着被打碎的内在秩序。任何贸然的靠近或询问，都可能打断这脆弱的修复过程。

　　管家悄无声息地送来清淡的早餐粥和小菜，对苏暖阳投去感激又复杂的一瞥，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苏暖阳将餐盘轻轻放在凌曜旁边的茶几上，低声道：“能量补充。建议摄入。”

　　凌曜的目光从水杯上移开，落在粥碗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但没有立刻动作。

　　苏暖阳不再多说，退回门口。她知道自己在这里，就是一种无声的稳定信号，无需再多做什么。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凌曜最终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开始吃那碗粥。动作有些僵硬机械，但每一口都咽得很认真，像是在执行一项必须完成的能量补充任务。

　　苏暖阳稍微松了口气。能进食，是好事。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表姨发来的信息，语气依旧焦急：【先生还在抢救室！几位叔公和股东都来了医院，脸色都不好看！二爷（凌宏远的弟弟凌宏志）也从国外赶回来了，现在在医院主持局面……】

　　苏暖阳的心猛地一沉。凌宏志？她听说过这个人，常年在海外拓展业务，能力出众但据说野心不小，和凌宏远的关系似乎有些微妙。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主持局面”……

　　山雨欲来风满楼。

　　凌家这艘巨轮在船长突然倒下的时刻，露出了水下狰狞的暗礁和涌动的暗流。而凌曜，这个名义上的继承人，此刻却脆弱地蜷缩在这里，甚至无法理解窗外正在酝酿的惊涛骇浪。

　　一种强烈的保护欲攥紧了苏暖阳的心脏。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为他守住这一小片暂时的宁静港湾，让他能有多一点时间恢复。

　　她看了一眼依旧在缓慢进食的凌曜，悄悄退出休息室，带上门，找到管家。

　　“王伯，”她压低声音，语气却异常坚决，“在凌曜恢复之前，能不能尽量拦住外面所有的消息？尤其是公司那边和医院的具体情况？他现在的状态，承受不住任何额外的刺激。”

　　管家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苏小姐，这……恐怕很难完全瞒住，尤其是二爷那边……”

　　“能拦多少拦多少！”苏暖阳急切地打断他，“就说他受了惊吓，需要绝对静养！任何事都等他缓过来再说！求您了，王伯！”

　　管家看着眼前这个眼睛红肿却目光坚定的女孩，想起昨晚她如何奇迹般地让少爷打开了门，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我尽力而为，苏小姐。”

　　“谢谢您！”苏暖阳稍稍安心，又补充道，“还有，他可能需要一些……能让他感觉稳定和熟悉的东西。比如他书房里常用的那台电脑，或者他最近在看的书？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麻烦您悄悄拿过来？但注意别动其他东西，保持原样。”她记得他对秩序和熟悉物的依赖。

　　管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更深的赞赏：“我明白了，这就去办。”

　　苏暖阳重新回到休息室门口，靠在墙边，感觉身心俱疲。她不仅要安抚凌曜，还要下意识地开始替他阻挡外界的明枪暗箭。这场无声的战役，比她想象得更加艰难。

　　不一会儿，管家果然小心翼翼地将凌曜常用的那台轻薄笔记本和他最近摊在书房桌上的一本天体物理专著送了过来。

　　苏暖阳接过东西，轻声道谢，然后捧着它们，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武器，慢慢走进休息室。

　　凌曜已经吃完了粥，依旧蜷在沙发里，眼神空茫地看着窗外，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水晶雕塑。

　　苏暖阳将电脑和书轻轻放在他手边的茶几上，没有多言，只是用指尖极轻地碰了一下电脑的金属外壳。

　　冰凉的触感似乎惊动了他。凌曜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缓缓落在熟悉的电脑和书本上。他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是迷失的航船看到了熟悉的灯塔光芒。

　　他伸出手，指尖先是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书的封面，然后才拿起电脑，放在膝盖上，打开。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没有立刻操作，只是看着熟悉的桌面和那些复杂的软件图标，像是在确认某个安全坐标。

　　然后，他的手指开始放在键盘上。最初只是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敲击着几个无关的键位，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渐渐地，敲击变得有了规律，速度也开始加快。他打开了一个复杂的编程界面，密密麻麻的代码开始滚动。

　　他并没有真正投入工作，更像是在通过这种熟悉的、重复性的机械操作，来重新确认自我的存在和掌控感。代码成了他稳定情绪的锚点。

　　苏暖阳安静地看着他，心里酸涩又欣慰。他正在用自己的方式疗伤。

　　她不再打扰他，悄悄退到房间另一角的椅子上坐下，拿出自己的手机，开始处理积压的信息，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休息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阳光慢慢移动，空气温暖而静谧，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透明泡泡，暂时将所有的喧嚣和危险都隔绝在外。

　　然而，泡泡之外，风暴正在升级。

　　苏暖阳的手机不断震动，大多是林薇和父母发来的询问和担忧的信息，她都尽量简短回复，报平安，不提细节。但还有一些信息，来自那个私密的云盘。

　　凌宏志的动作比想象中更快。他似乎迅速接管了部分公司事务，并以“稳定大局”为由，开始试图接触凌曜负责的核心项目资料，甚至派人来大宅，名义上是探望侄子，实则恐怕是想探听虚实甚至施加压力。

　　这些消息，大多是表姨和管家通过加密的方式，曲折地传递到苏暖阳这里的。他们不敢直接打扰凌曜，只能求助於她这个暂时被认可的“导航员”。

　　每一条信息都像一块石头，投入苏暖阳心底，激起层层焦虑的涟漪。她看着沉浸在自己代码世界里的凌曜，一次次将涌到嘴边的担忧硬生生咽了回去。

　　不行。不能再让他承受这些。

　　她必须做点什么，至少，为他争取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敲打，联系了她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在这种时候还能稍微克制凌宏志的人——凌曜的母亲，那位常年隐居、不同世事的凌夫人。

　　信息发出去石沉大海。苏暖阳并不意外。那位夫人就像一道模糊的影子，几乎从不过问父子间的事情。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手机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信息很短，来自凌夫人：

　　【小曜还好吗？】

　　苏暖阳立刻回复：【暂时稳定，但需要绝对安静。二叔的人一直在试图接触他和项目，我担心……】

　　过了很久，那边才回复，依旧简短：

　　【知道了。我会处理。】

　　没有多余的话，但苏暖阳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丝安心。那位沉默的夫人，或许并非完全不在意儿子。

　　果然，之后来自表姨的消息显示，凌宏志派来的人被凌夫人以“孩子需要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为由，强硬地挡了回去。公司那边，似乎也暂时被凌夫人动用某些关系稳住了局面。

　　危机暂时缓解。

　　苏暖阳长长地吁了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无声的硬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她抬头看向凌曜，他依旧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飞舞，对窗外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还好。她守住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房间。

　　凌曜敲击键盘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怔怔地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代码，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专注，而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疲惫。

　　高强度、无意义的代码输入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也暂时压下了情绪的海啸。但一旦停止，那种巨大的、空洞的不安似乎又开始慢慢回涌。

　　他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换个姿势，却因为长时间蜷缩而身体僵硬，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苏暖阳立刻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没有靠太近，只是轻声问：“需要帮忙吗？”

　　凌曜缓缓地转过头，目光有些迟钝地落在她身上。他的脸色比早上更加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倦色，还有一种刚刚从深水区浮上来般的、恍惚的脆弱。

　　他看着苏暖阳，看了好几秒，仿佛在辨认她是谁，为什么在这里。

　　然后，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个极其低哑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数据……”

　　苏暖阳的心猛地一酸。他在下意识地寻求他熟悉的东西，寻求秩序和稳定。

　　“需要什么样的数据？”她柔声问，像在引导一个梦游的人。

　　凌曜的视线移回屏幕，看着那些冰冷的代码，眼神更加茫然。他似乎在努力思考，却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指令。

　　“……不知道……”他低哑地、困惑地吐出三个字，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无助的意味。

　　苏暖阳的眼泪差点再次夺眶而出。她强忍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没关系。我们可以从简单的开始。比如……外部环境数据？当前时间：下午5点42分。室外温度：22摄氏度。室内噪音分贝：小于35。”

　　她开始像最初那样，为他提供最基础的环境参数报告。

　　凌曜空洞的眼神似乎因为她平稳的声音和具体的数据而聚焦了一点点。他微微侧着头，像是在接收和处理这些信息。

　　苏暖阳继续说着，内容逐渐延伸：“或者……你需要一些新的观测样本？我最近发现一种很有趣的苔藓，它的生长模式似乎符合某种分形几何……”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提供着各种无害的、他可能感兴趣的数据点，试图用他熟悉的方式，将他从那种虚无的迷茫中拉出来。

　　凌曜安静地听着，没有回应，但身体似乎不再那么僵硬。

　　直到苏暖阳说到口干舌燥，窗外最后一丝余晖也隐没在地平线下。

　　凌曜忽然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她脸上。那双清澈的眼底，疲惫依旧，却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清明的光。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疲惫、却异常清晰的语调，低声问：

　　“……他……会死吗？”

　　苏暖阳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问出来了。

　　那个悬在所有人心头、谁也不敢触碰的、最沉重的问题。

　　他终于从那个纯粹数据的、秩序的世界里，短暂地挣脱出来，直面了那个最大的、最混乱的、最无法用逻辑处理的现实变量。

　　苏暖阳看着他那双带着一丝恐惧和巨大困惑的眼睛，心脏疼得像被狠狠揪住。

　　她无法欺骗他，也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

　　她只能走上前，在他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他，目光坦诚而温柔，声音坚定却带着抚慰的力量：

　　“我不知道，凌曜。”

　　“但我知道，所有的医生都在尽全力。” “我知道，有很多人都在为此努力。” “我还知道，”她顿了顿，声音更加轻柔，“无论发生什么，你之前构建的所有秩序和价值，依然存在。你的星系，依然在运转。”

　　凌曜怔怔地看着她，像是努力理解着她的话。

　　“而我会在这里，”苏暖阳继续说着，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就像导航员承诺过的那样。无论风暴是否过去，无论坐标如何改变。”

　　“持续在线。”

　　休息室里彻底暗了下来，只有电脑屏幕散发着幽幽的蓝光，映照着两人清晰的轮廓。

　　凌曜没有再说话，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和她的话语，一起刻进他那混乱的数据流深处。

　　窗外，华灯初上，城市的喧嚣隐隐传来。

　　但在这一方寂静的黑暗里，只有两颗彼此依靠、试图在风暴中互相导航的心，在无声地跳动着。

　　战役远未结束，但至少，他们还在彼此的航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