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五十九章：颠当月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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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阁临水而建，四面有窗，推窗即见一宝石湖泊与千重花影。陈观雪凭栏眺望，满目的斑斓缤纷之色。山风拂过枝头，沙沙作响，甜润的气息侵袭肺腑，让人不自觉放缓放深了呼吸，颇有些贪恋的嗅闻着。
久而久之，纵使屏息敛目也能清晰的在脑海中还原出一切来。就仿佛刚刚的视线停驻，已被花信与种子寄生在体内。
此刻若是割开皮肉，砸碎骨头，定然连血与髓都是芬芳的。
饭已用毕，殷照璇使人将一干灵食残羹撤下，转而上了些淡涩清新的茶汤。
陈观雪品着滋味不错，便很是痛饮了几杯。
此间君臣对坐，言谈中不外乎宗门庶务，气氛却比正式议事多了几分松泛。一丛侍女守在长廊外抚琴吹箫，粉白色的纱帐在眼前晃啊晃，不知不觉，竟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的醉意。
恰在此时，就在这意志昏沉、即将为暖意融化的间隙，清越的笑语自廊外传来，旋即，一道修长身影步入花阁。
“父亲、母亲……好哇！你们两个，又背着我偷吃什么好的呢？”
来者有翠如冷杉之新，姿逸清俊。一袭绀青锦袍，形制宽博，放量甚足，然行止之间如流云拢月，不见冗赘，唯飘逸二字。丰茂的长发直达足踝，未及簪束，晃在周身像光丝一般窜动。真正是撷阳采玉而来，琼瑛般的风流人物。
正是柳镜心。
他一只脚踏入阁内，笑意都还挂在眼角眉梢上，却在目光触及主位上那袭本该端庄素洁的身影之时，有片刻微妙的凝滞。
陈观雪确然是醉了，体内的余毒侵蚀他的理智，欲望的烧灼更添三分烈性。他颇有些松散地倚靠在席案之间，周身清辉环绕，一双寒淬之眸更显寡薄，不近人情。
可举止之间是迟滞的，就连冷白如玉的肌肤，也透出几分春樱般的光润。领口略有凌乱，像被人不耐烦地攥扯过。鬓边垂落的发丝也浸在案上的茶渍中，其主人却没有半点察觉。
素来守节的人，此刻却将自己弄得这般不像样。那份强撑起来的仙君威严，非但未能慑人，反似冰层下的暗火，只诱得人更想走近，去摧毁他这份表象的冰冷与镇定。看看其中喷涌而出的，究竟是血还是肮脏的欲。
此刻，柳镜心的呼吸全然放轻了，但这样长久的凝视太过失礼。
陈观雪微抬下巴，冷眼睥睨着他，后者打了个寒战，眸中隐秘的僭越之色迅速收敛，前进之势也硬生生刹住。身形由极动转为极静，只在门边投下一道修长而略显僵直的影子。
“弟子柳镜心，拜见仙君。不知仙君在此，唐突之处，望请海涵。”
他即刻垂眸，声音里的跳脱飞扬迅速滤去，换上恭谨严整的调子。这番变脸堪称行云流水，若非亲眼所见，几乎要以为方才那些轻浮失仪的举动是旁人做下的。
但很快，他身后的“兵荒马乱”却将这好不容易才营造出来的端肃之态，戳出个窟窿。
一个小道童慌慌张张追上来，怀里抱着一大堆零碎物件——发带、玉冠、几件辨不出用途的玲珑玩物，还有一条缀着细碎星纹的银线腰带，带尾拖在地上，随着他踉跄的步伐险些将自己绊个跟头。
“少、少主！好歹把头发束起来再去拜见！夫人说仙君在花……阁！”
最后那个“阁”字被惊喘吞掉大半，小道童猛地捂住嘴，怀里东西却再也抱不住，“哗啦”一声尽数散落在地。
玉冠滚了两圈，停在陈观雪座前三尺处。
阁内霎时静极。
柳泽风执着茶盏的手顿在半空，殷照璇正要扬起的笑意僵在唇角。两人目光在空中飞快一碰，俱是愕然，以及一丝“家门不幸”的无声痛心。
柳镜心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悄悄用脚尖将滚到近前的玉冠拨到一旁，侧身迅速拍了下小道童的后背。
后者一个激灵，如梦初醒，“噗通”一声就要跪下行大礼。
膝盖尚未触地，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悄然拂来，将他稳稳托住。
“起来吧，不必如此大礼。”
那声音清冽威仪，语调却难得透出几分温和，似能将人神魂都浸润洗涤。小道童被这力量一带，晕晕乎乎站直了，仰头呆呆望了座上仙人一眼，竟咧嘴傻笑了一下，下意识就往前蹭了几步，紧紧攥住了柳镜心的衣摆，偎在他身侧，像只寻到依靠的雏鸟。
这副纯真的情态似乎取悦了在场的大人们，阁内紧绷的气氛微妙地松了一瞬。殷照璇到了嘴边的呵斥咽了回去，只无奈地以眼神示意夫君。
柳泽风这才醒过神，飞快瞥了眼上首。见陈观雪神色如常，眉宇间并无愠色，反有一丝几不可察的淡趣，心下稍安，随即板起脸，对着儿子沉声道：“看看你！披发跣足，嬉笑无状，成何体统？还不速去整肃仪容，再来拜见仙君！”
话音落下，花阁内静了一瞬。
柳镜心头垂得更低，姿态恭顺无可挑剔：“是，父亲。弟子失仪，这就告退。”说罢，极轻地扯了扯自己的衣摆。
那名曰“风灵”的小道童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蹲下，手忙脚乱地将满地零碎拢起。柳镜心顺势握住他手腕，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迅速而安静地退出门外，只余一串被极力压低的、窸窣狼狈的碎步声，仓皇消失在廊柱之后。
花阁内重新恢复宁静。
殷照璇颊边飞起薄红，带着歉意欠身，“犬子疏于管教，这般失态，让仙君见笑了。”
陈观雪眸光微动，收起跟随至长廊外的视线，神态若有所思。嘴上却只道“无妨。”便将此事轻轻揭过。
约莫半盏茶后，未让贵客久候，门外脚步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步伐沉稳规整，不疾不徐。
重新出现在门边的柳镜心，已是簪发束冠，仪容整肃。所有跳脱违矩的表现，俱被收敛一空。他于门边肃然行礼，得到允许后方垂眸入内，静立于父母下首，眼观鼻，鼻观心，俨然一位无可指摘的世家贵胄、宗门俊彦，仿佛先前那个披发闯阁、身后跟着个“小闯祸精”的鲜活人儿从未存在过。
阁内的茶水已饮过半，能聊的琐事也被翻来覆去地闲扯了一遍。陈观雪早已萌生离去之意，柳、殷二人也渐显疲态，但他始终没有告辞。只是漫不经心地撇着茶沫子，一边从容不迫地开启下个话题，拖延时间，一边隐秘地打量着那垂首吃茶的青年。
是的，吃茶。
柳镜心那副端庄守礼的样子并没坚持多久，就已破功。
他先是熟稔地将一盏清茶倒入空盏，好让那些舒展开的碧色茶叶，妥帖地吸附于莹润的杯壁之上。静待片刻，见无人留意他这处，便悄然探出一点嫣红舌尖，极灵巧地将茶叶自杯沿卷起，抿入唇间，徐徐咀嚼。
待到满口清芬回甘，那双好看的眸子便倏然轻眯起来，神态惬意而满足，仿佛所品味的并非寻常茶渣，而是什么不可多得的人间至味。
然则，就在这抹隐秘的愉悦跟惬意即将迎来圆满之际——他喉结微动，正待将最后一点清芬吞咽入腹。
“镜心。”
那道清冽的声线不高不低地响起，不仅突兀地截断了同柳泽风的谈话，也更精准地击碎了角落里那点小小的、自得其乐的安逸。
“在外云游数载，你的修为，如今到何境地了？”
“咳——！”
柳镜心喉间逸出一声极短促的、被强行压下的气音，舌尖尚余一丝清苦。他指节微微收紧，旋即又松开，将那盏“罪证”轻轻搁回案上。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将最后一点濡湿的茶渣无声咽下。
再抬眸时，眼中那点偷尝私趣的惬意水光已尽数敛去，唯余一派明月入怀般的清朗坦然。他步出，向陈观雪的方向再度微一躬身，声音平稳清越，听不出半分方才的慌乱。
“回仙君，弟子愚钝。此番云游四方，多见天地之广，方知自身之微。修为虽然小有进益，然心性历练所得，自是要比灵力增长珍贵一些。”
他措辞谨慎，力求圆融稳妥，“具体境界……不敢在仙君面前妄言，但求脚踏实地，不负光阴。”
陈观雪静静看着他表演。以他之能，一眼便知这青年灵力凝实，丹府初成，正是金丹初期的气象。他刻意发问，不过是想搅乱对方那副偷品茶渣、自得其乐的可恨安逸罢了。
柳镜心……这个名字，连同这张昳丽俊逸的脸，在他前世不甚愉快的记忆碎片中，总是与另一道身影暧昧地纠缠在一起。
那个曾依偎在“仙帝”许泠川身侧、笑语嫣然的模糊影子，与眼前这个看似端正、实则骨子里透着不安分的青年渐渐重叠。
白菜被猪拱了。
这个不甚文雅却异常贴切的比喻，伴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及深究的、混合着厌腻与别样情绪的火气，悄然划过心底。他自然不肯承认这与醋意有半分关联，仙君之尊，岂会与一介小辈计较此等无聊之事？
于是，他不再为难，反而顺势接过话头，语气堪称温和地提点了两句金丹期稳固境界、夯实基础的寻常要诀，俨然一位关切晚辈的严师。
阁内气氛，一时竟真有几分回溯旧日、师长考校门生的寻常光景。
又闲话片刻，柳泽风见时机差不多，便欲以尚有庶务为由，携殷照璇暂且告退，留柳镜心在此侍奉仙君。
陈观雪却兴味索然，今日来此本只为敲定几桩紧要公务，方才那点关于“前世”的晦暗联想已让他心绪不佳，便顺势起身。
一行人恭敬送至廊下。
陈观雪驻足，目光落在柳泽风隐现疲色的面容上，语气带上些许体恤：“宗门事务繁冗，你身兼数职，还需多顾惜自身。”
柳泽风正要谦辞，却听仙君话锋一转：“镜心年少有为，如今游历归来，正是磨练之时。若有他从旁协助，你亦可稍得喘息。”
柳泽风面上适时露出苦笑，眼底却藏不住因为儿子得了仙君赏识而生出的微光：“仙君莫再夸他，这小子野性未收，行事仍需锤打。”
“当年你初掌天机峰，亦非人人看好。”陈观雪却温声宽慰，同时目光如水掠至一旁的殷照璇，“如今峰内秩序井然，学宫气象日新。除你自身才干之外，亦得益于贤内辅佐，同心共济。”
殷照璇闻言莞尔：“仙君过誉。”
陈观雪见火候到位，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镜心资质心性皆属上乘，所欠不过些微沉淀。若有如殷夫人这般知心明理之人，从旁辅佐规劝，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此言轻落，却让柳泽风与殷照璇同时一怔。
柳泽风抬眼望向仙君，似有不解，又似捕捉到一丝深意。殷照璇则眼波转向儿子，眸中思量之色渐起。
唯有柳镜心还茫然立于父母与仙君目光交汇之处，莫名脊背生寒。他方才完全走神了，一门心思都在昨夜闹市中，那个立于人群、眸光执拗炽亮、只为讲好一个故事而浑然忘我的青衫修士身上。
也不知对方最后为何会突然消失呢？明明也才炼气期的修为，却能安然地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走，实在神异有趣。他本已打定主意要上前结识，偏偏被风灵那馋嘴小子硬拽着去追什么芋圆摊子，结果摊子没追到，反被人扫了兴……
唉，误事！
“仙君所言甚是。”
殷照璇清婉的嗓音将他神游的思绪猛地拽回。她唇角含笑，目光温柔却笃定地落在儿子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镜心确是到了该收敛心性、沉稳做事的年岁了。将来天机峰的担子，总要落在他肩上。我们夫妇，终有放手的一日。”
“母亲？！”
柳镜心心头警铃大作，那“收敛心性、沉稳做事”八个大字，宛如两道金箍，眼见就要朝他头上套来。
然而不待他辩白，陈观雪已得了想要的答复，不再多言，雪袖轻拂，一道清光掠过，人已化作天际流光，转瞬不见。
夫妇二人肃立廊下，直至那抹清影彻底融入悠悠云霭，方收回视线。
廊下风过，竹叶沙沙。
柳泽风静立片刻，忽而缓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深长的思量，“倒是未曾料到，仙君会对镜心……如此青睐。”
他侧身，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如斟酌尺牍般细细打量。
柳镜心长身玉立，玉冠束发，绀青袍服随山风拂动，勾勒出清颀挺拔的轮廓。眉眼俏母，精致昳丽而不失英气，唇鼻则继承了父亲的优势，梁骨挺拔，唇丰有窝，天然一段风流蕴藉。姿仪无可挑剔，正是世家倾力雕琢出的圭璋之质。
殷照璇闻言，亦轻轻颔首，眼波温柔中藏着一丝了然与深意，“是呢。方才在阁中叙话，仙君的目光……确是多有留驻于心儿身上。我原还怕是自作多情，如今看来，仙君是当真存了……栽培之意。”
栽培二字，被她说得轻舒缓慢，余味悠长。
她抬手，指尖轻柔地为儿子拂了拂肩头并不存在的微尘，动作间满是欣慰，以及一种更为深远的、属于母亲的期盼与谋算。
“吾儿丰仪出众，卓然不群，能入仙君青眼，亦是情理之中。”
柳镜心被父母这一唱一和弄得云山雾罩，心头那不祥的预感却愈发凝重粘稠。
“父亲，母亲，你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仙君方才不过说了几句勉励晚辈的寻常话……”
柳泽风与殷照璇对视一眼，俱是微微一笑，默契地不再深入。
“不必多问。”柳泽风摆了摆手，截住他的话头，只是不容置疑的决断道：“今日且好生歇息，收敛心神。自明日起，你每日辰时至为父书房。宗内近年积存的涉及各峰资源调拨、秘境勘验纪录的中级卷宗，会分批送至你处。需逐一研读批注，每旬整理成概要条陈，呈报于我。”
“此外，”殷照璇含笑接过，语气依旧温婉，内容却毫不手软，“你既已结丹，星衍之术便不可再荒废。每日午后，需至‘星穹顶’观星台，演练《周天星枢诀》至少两个时辰。届时，为娘会亲自前去查验进境。”
柳镜心闻言，只觉眼前一黑，仿佛看到无数刻满符文的玉简、堆积如山的卷宗、以及冰冷枯燥的演算法则，正化作滔天巨浪向他迎头拍来。
“父亲！母亲！这……是否太过急促？孩儿才刚回来，尚未……”
“正是因你刚回来，心性浮动，才需立刻收心。”柳泽风语气平淡无波，却斩断了所有退路，“不是素来以仙君为榜样？与其费心思搜罗那等——有趣的传闻、用过的法术，不如承此期许，尚能更近一步。”
殷照璇颔首，颇为认同，“你房里那些从四方搜罗来的‘小玩意’，为娘暂且替你保管。待你何时能将手头事务理出明晰头绪、功课亦有长进，何时再论其他。”
言罢，夫妇二人不再多言，转身相携而去。那副恩爱默契的样子，与柳泽风崩溃苦涩的心境相比，简直残忍至极。
“陈师兄……”他摇头叹息，“多年未见，你还是这般难相处的性子。真是，怕了你了。”
对前世一无所知的柳镜心，只当是陈观雪为还报给他的、花阁内惊鸿一瞥、僭越失礼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颠当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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