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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殷璃的皮(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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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怀被拉上去,又回到白茫茫的一片里。
拉住他的人,天生一双含情的桃花眼,被清俊的骨相匀了艳色,是浓淡适宜的潋滟,望过来时专注又温柔。
孟怀认得他,他就是方才那一幕里,和土地公一起被甩出地面的年轻人。
他依旧穿着白衬衫和高腰的黑褶裤,只是不像先前那般灰头土脸的。
“孟怀,我找你很久了。”顾楠之将孟怀扶起来。
孟怀独自在此徘徊许久,不确定顾楠之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小心谨慎道:
“你为什么要找我?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是受雇于阴司的危机干预师,我叫顾楠之。我通过被你捕获的骨龙进入到你的意识。”顾楠之如实回答道:
“是土地公……离世前托付我,务必找到你的心魂,可我之前一直没有线索。”
听到“离世”二字,孟怀的心一阵抽搐:
“他是怎么死的?”
“他不想做个吃人的怪物,也不想继续背负这份罪孽,所以假装袭击我,被梼杌吞下了。梼杌,是危机干预团队中负责吃魂魄的灵兽,是我没有能说服土地公。”
孟怀低着头,眼中满是迷茫:
“他为什么……不能等等我呢?”
也许再等一等,他就能出去,事情就会有转机。
就算要背负吃人的罪孽,也该他们一起背。是他先招惹了赵一鸣,才带来这无妄之灾。
“他应该也等了很久吧?”
只是不确定孟怀能不能回来,何时能回来。
抵抗到最后仍被怨念吞噬,从地方神沦为恶鬼,攻击这里他曾经守护的人们,清醒后意识到这一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
“是我害了他。”孟怀又落下泪来。
顾楠之伸出手,轻轻拢着孟怀,就像孟怀曾经用他的树荫庇佑路过的行人。
“他和我说了你们的事,刚才我也在你的记忆里看到了他。如果能相见,他一定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但我想,那些话里应该不包括埋冤和责怪。”
孟怀深吸一口气,将额头抵在顾楠之肩头。
他知道顾楠之是对的,土地爷那样温和善良的人,怎么会舍得对他说一句重话?他连最后的时刻都在担心他。
“是赵一鸣把我关在这里,我以为我逃出来了,可是它一层又一层,没有尽头……”
顾楠之顺着孟怀柔软的发:
“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的。”
“我在这里多久了?”
“应该有九年了。”顾楠之算了算,他还记得在槐树记忆里赵一鸣说的年份。
孟怀很有些意外:
“我以为,才一年多。”
“你的心魂似乎被一分为二,一半留在这里,而另一半,继承了所有你不想面对的记忆。”
孟怀一时间不怎么理解顾楠之的意思,但他想起了方才那两朵涟漪,心中便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
思绪流转间,他们所站之处竟逐渐变得透明。
孟怀一低头,就见着那棵顶天立地开满一串串槐花,将枝桠刺入肉色内壁的老槐树。
每一朵花都一呼一吸似地舒展与闭合着花瓣,伸个懒腰,又沉沉睡去。而那饱满油亮的金叶上,布满了红色的“筋脉”,里头流淌着血液……
顾楠之慌忙将孟怀按在怀里,不让他继续看。
“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如果还没准备好,就与它合二为一,不但拿不回主控权,还可能被它吞噬。”
孟怀没有动作,他依稀知道了顾楠之的意思。
所以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呢?
真实的,都被从记忆里一刀剪去,才保全了他如今的无辜善良,那他岂不就是一个怪物的影子?
“我答应过土地公要带你走,可你现在是灵体状态,需要容器才能离开。我可以用魂晶石暂时装下你,但是我先要让另一个你收回枝桠,在不伤害蟠螭身体的前提下,离开他的身体。”
顾楠之在孟怀耳畔道:
“我来催眠你,让你以为,我就是你,那么我通过你的意识,悄悄进入到那棵槐树的意识,它也不会警觉。趁着它休息,我只要得到一小会儿主控权就好。”
“那你,是不是也会看到那些……我不愿记起的回忆?”
“是的。”顾楠之道:
“你不愿意我看?”
孟怀摇了摇头:
“我怕你难受。”
顾楠之没想到这时候孟怀还在顾及他这个陌生人的感受:
“没关系,不会太久的,有人可以帮我。”
说罢,顾楠之召唤出了殷璃。
孟怀骤然见着顾楠之身后出现的头顶三根骨刺外形似狮的凶兽,不禁愣住了。
“别怕,殷璃不会伤害你。”顾楠之起身,踮起脚抚摸殷璃的下巴:
“我现在要进入到槐树的意识里,控制它几秒钟,让它将枝桠收回,放走骨龙。这时候,你要立刻利用灵契将我拉回来。鉴寻看着这一切,他会配合我把槐树带离你的腹腔。”
殷璃点了点头。
顾楠之于是道:
“看着我的眼睛,孟怀。”
他的桃花眼盛着暖光,像是能锚定所有漂浮的思绪。
“把你的呼吸放得很慢,很慢,像那些花,舒展开,再收拢,跟着我的节奏。”
顾楠之的指尖轻轻贴在孟怀眉心,一字一句落进意识中,像一片叶浮在水面上。
“现在,把你的意识交托给我,把迷路的影子归还给本体。我会带着你,进入槐树的意识里。它不会警觉,因为我就是你,是它的另一半心魂。”
顾楠之观察着孟怀的眼瞳,他的瞳孔扩大,随着引导逐渐失去焦点,视线定格在前方,偶尔会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颤动。
“你只要跟着我,追随和你一样的气息,沉沉睡去就好。”
见孟怀合上了眼,顾楠之也贴着他的额头,也合上眼。
顾楠之进入了孟怀的意识,包裹住沉睡的他,随后一同进入到了那棵槐树的意识里。
一起一伏的呼吸,逐渐化为潮汐涨落。
槐树意识的边缘是斜阳下的冥河河岸。
天地是颠倒的,颠倒的血色里,宇恒的一张脸背着光,用鞭头抬起他下巴笑道:
“何必呢?疯狗一般追到这里?但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招待你!”
说罢,便捏开了缉毒校尉的下巴,将一支卷烟塞进他嘴里。
不消片刻,随着烟叶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开,一缕缕白烟如同跳着娱神舞蹈的女祭祀,将芳馨尽数倾洒。
花瓣回旋轻舞,如旋裙抖落锦缎。花雨逐渐密集,带着草木的暖香,拂过脸庞,似一声声喟叹。
静默片刻后,槐的枝叶骤然自他体内破土而出。
骨肉被腐蚀了去供养枝头抽出的芽点,血液被抽干了去滋养舒展的金叶。
他被推入冥河中,冥河里的水鬼们浮不上来,满心欢喜地等着他沉落,一边啃咬槐树的叶,一边将他拖入他们的“家”。
沉睡的蟠螭的腹腔是如此幽深、宁静,是隔绝冰冷河水的绵延的山洞。
槐树很喜欢这阴暗潮湿且妖力充沛的地方,命他的“根基”跪下,就此开枝散叶。
水鬼们还围着槐树啃食着他那能致幻的叶片,槐树枝却忽然化为一根根利刃,直取他们心脏,吸食怨念。
吸食一个,又一个,直到枝头重又开出散发着甜腻气味的白花来,一串串,沉甸甸的。
成熟的花朵如曾眷顾它的蝶,纷纷飞出去,无声无息地停留在水鬼们身上,将他们的身形定住,全都吸收为养料。
不停地进食,令槐树有些困倦,他需要休息,就像从前落下叶子盖在根系上,等待春日再次降临。
槐树睡去,顾楠之便抱着孟怀在它的意识里悄悄睁开了眼。
然而,骤然而至的血腥记忆自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无数个高高卷起的浪头一同拍向顾楠之。
他听到了土地公的声音,他在求什么人。那人一脚将他踹飞,滚了好几圈。
夜幕降临,饥饿苏醒。
顾楠之饿得枝叶颤抖起来,树根在夜色下蛇一般游走。
先是植物、爬虫、昆虫,能吃的都囫囵吞下,再是牲畜、飞禽、老人和孩子……
用树根从泥里冲出来盘住他们,紧紧勒住,再用枝桠捅烂他们的喉咙,让他们无法呼救,随后撕扯皮肉、吸食血液、啃食内脏、咀嚼骨头……
然而不够,还是饿。
他抽出根系,匍匐在地上,有的生出四肢,巨蜥般飞速移动,有的伸出无数条细腿,百足蜈蚣般前进。
他像什么,取决于他吃了什么,以及他想要吞噬什么。
叶子渐渐变色,如同绿色的山脉顶上覆了层金色的雪。
低头,挂在枝头的白色的花朵舒展着,吐出血沫和残渣。
顾楠之试图将他扎入上方内壁的“手”收回来,一只、两只、三只……
还算容易,只是他忍不住想要舔那些沾满血液的“手”。
还有花。
顾楠之凝神,唤回那些纯白的四处捕获猎物的花朵,要他们回到枝上安睡,像孩子们排队抱着云朵般的枕头入眠。
然而就在花朵们带着甜香,依次回到枝头时,顾楠之忽然感觉到脑中席卷来一阵尖锐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