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彩虹》MOOLI

2、天台落雨

　　图书馆的角落里，我将精心制作的项目计划表推到尹奕琦面前。

　　"我想我们可以按照这个时间表来，"我压低声音说，手指点着表格上不同颜色的区块，"绿色是设计阶段，蓝色是制作，红色是修改。我查了往年艺术节的资料，主海报尺寸是1.2米×1.8米，所以我们得先确定主题和风格..."

　　尹奕琦盯着那张密密麻麻的表格，眉毛几乎要挑到发际线。"你是认真的？"

　　"当然，"我有些自豪地说，"我连每天需要完成多少进度都算好了。如果我们从今天开始每天放学后工作两小时，周末各加四小时，应该能在截止日期前三天完成，留出充足的缓冲时间。"

　　尹奕琦突然笑了，不是礼貌的微笑，而是忍俊不禁的大笑。在图书馆安静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突兀，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

　　"嘘！"我慌忙示意她小声点，脸颊发热，"怎么了？"

　　"没什么，"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只是你居然给'创意'安排了时间表。'周二下午三点至四点：产生灵感'？你认真的？"

　　我感到一阵恼火。"那你说该怎么安排？"

　　尹奕琦耸耸肩："不知道，画着画着就有了？艺术不是数学题，温蔼诺，没法按计划一步步解出来。"

　　"但如果没有计划，最后肯定来不及！"我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又赶紧压低，"去年二班就是因为拖到最后一刻，结果海报印刷出了问题，只能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个简版。"

　　尹奕琦转着手中的铅笔，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真的很害怕失控，是不是？"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我最敏感的地方。"我没有害怕，"我防御性地合上计划本，"只是喜欢有条理。算了，既然你觉得我的计划可笑，那你说什么时候开始设计？"

　　"现在。"她突然从书包里抽出一张已经画了草图的纸。

　　我惊讶地接过那张纸。上面是一幅令人惊艳的草图：我们的校园被描绘成一个巨大的舞台，不同社团的学生在上面表演，而观众席则是翻开的大书组成的山丘。线条虽然潦草，但构思巧妙，充满了想象力。

　　"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我瞪大眼睛。

　　"昨晚睡不着随便涂的，"她轻描淡写地说，但我注意到她的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透露出紧张，"只是个想法，不喜欢就算了。"

　　"不，这太棒了！"我由衷赞叹，"比我想象的好多了。我只是...没想到你已经开始了。"

　　尹奕琦的嘴角微微上扬："所以你看，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计划。"

　　我低头看看自己精心制作的表格，又看看她随手勾勒却充满灵感的草图，突然感到一丝挫败。"好吧，你赢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她拿回草图，在上面快速标注起来，"我们需要确定主要元素的位置和颜色基调。我想用水彩风格，但那样印刷效果可能不好，所以考虑数字绘画后印刷..."

　　看着她专注解说的侧脸，我第一次注意到她谈起艺术时眼睛会闪闪发亮，语速变快，手舞足蹈，与平时冷淡的样子判若两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工作节奏。我负责联系印刷社、协调学校资源、安排同学分工；尹奕琦则负责创意部分。我们每天放学后在美术教室碰面，她画画，我做其他筹备工作，偶尔交换意见。

　　周五下午，我抱着一摞从教务处领来的资料推开美术室的门，却发现尹奕琦不在。她的画具散落在桌上，一张半成品的设计图用镇纸压着，手机丢在椅子上。

　　"奇怪。"我自言自语，"说好四点见的。"

　　等了二十分钟还不见人影，我决定去找找。路过女厕所时，我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犹豫了一下，我轻轻推开门。

　　"尹奕琦？"

　　最里面的隔间门紧闭，哭声戛然而止。

　　"是你吗？"我走近那扇门，"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回答，但我知道是她。我蹲下来，从门缝看到那双熟悉的帆布鞋——右鞋带上还沾着前天我不小心打翻的蓝色颜料。

　　"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你先回美术室吧。"

　　"我不走。"我干脆坐在了洗手间的地板上，"你可以不说发生了什么，但我不走。"

　　隔间里沉默了很久。终于，门锁咔哒一声开了。

　　尹奕琦走出来时，我几乎认不出她。眼睛红肿，脸上还有泪痕，头发乱糟糟的。她靠在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

　　"我爸妈正式离婚了，"她突然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法官今天宣判。我跟爸爸，妈妈下周就搬去南方。"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家庭对我来说一直是最安稳的港湾，我无法想象父母分开的感觉。

　　"我...很抱歉。"最终我只能笨拙地说。

　　"无所谓，"她用纸巾狠狠擦脸，"他们吵了这么多年，早该离了。"

　　但她的声音在发抖，手指紧紧攥着纸巾，指节发白。我突然想起前几天经过她家楼下时听到的争吵。

　　"今天不用工作了，"我说，"我送你回家吧。"

　　"不需要。"她转身要走。

　　我抓住她的手腕："那至少...至少让我陪你一会儿。我们可以去天台，那里没人。"

　　尹奕琦犹豫了一下，终于微微点头。

　　学校天台是个鲜少有人来的地方。夕阳西下，整个校园染上一层金色。我们靠在栏杆上，谁都没说话。远处操场上，田径队的同学还在训练，喊叫声隐约传来。

　　"他们问我跟谁，"尹奕琦突然开口，眼睛盯着远处，"就像选餐厅或者选电影那样简单。跟爸爸还是跟妈妈？好像我只是个包裹。"

　　我小心翼翼地问："你...选了爸爸？"

　　"我妈要再婚了，"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不像笑的笑，"对方是个画廊老板，能帮她办展览。我爸至少...至少只是工作狂，不是混蛋。"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出乎意料，她没有甩开。

　　"你知道吗，"她继续说，声音很轻，"他们吵架时最常说的一句话是'要不是为了小琦，早就离了'。好像是我的错一样。"

　　"不是你的错，"我坚定地说，"绝对不是。"

　　她转头看我，眼睛里又浮起泪水："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这么确定？关于一切？"

　　这个问题让我愣住了。我从来被认为是个有主见的人，但此刻我才意识到，我的"确定"大多来自父母的支持、老师的肯定、成绩单上的数字。如果失去这些，我还会确定什么？

　　"我不确定，"我老实承认，"我只是...知道有些事肯定不是你的错。比如这个。"

　　尹奕琦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笨拙地抱住她，感觉到她的肩膀在我怀中颤抖。我们就这样站在天台上，直到夕阳西沉，暮色四合。

　　"我们得完成那张海报。"她最终推开我，擦了擦脸，声音恢复了些许坚定。

　　"今天就算了，明天再——"

　　"不，今天。"她打断我，"我不想...不想现在就回家。"

　　于是我们回到美术室，在沉默中工作到很晚。尹奕琦画画，我整理材料，偶尔交换一两句关于设计的意见。但有什么东西已经改变了——当她需要橡皮时，会直接从我手中拿过；当我倒水时，会自然地问她要不要；当她修改一个细节时，会看向我征求同意。

　　晚上九点，我们终于完成了设计初稿。杨伊琦伸了个懒腰，把最后一块颜料涂上。

　　"看看怎么样？"她将画板转向我。

　　我屏住呼吸。成品比草图更加震撼——舞台上的表演者栩栩如生，书本组成的山丘上点缀着星光般的亮点，整体构图既热闹又梦幻，完美契合"书香舞台"的艺术节主题。

　　"太美了，"我由衷赞叹，"评审老师一定会喜欢的。"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收拾着画笔，但我看到她嘴角微微上扬。

　　离开学校时已经快十点了。夜风微凉，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给。"尹奕琦突然递过来一条围巾，"你脖子都起鸡皮疙瘩了。"

　　"那你呢？"

　　"我穿得多。"她说着，已经大步走开。

　　围巾上带着淡淡的柑橘香，和她头发上的味道一样。我犹豫了一下，跟上去："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我自己能行。"

　　"我知道你能行。"我坚持，"但我想送。"

　　尹奕琦看了我一眼，没再反对。我们并肩走在夜色中，偶尔肩膀相碰。

　　到她家楼下时，四楼的窗户黑漆漆的。"你爸不在家？"

　　"出差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下周才回来。"

　　"那你一个人..."我突然意识到，"要不要来我家住一晚？我爸妈不会介意的。"

　　尹奕琦摇摇头："谢谢，但我习惯一个人了。"她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更多，"其实...我更喜欢家里没人的时候。安静。"

　　我想起那天晚上听到的争吵，理解了她的意思。"那...明天见？十点图书馆？"

　　"嗯，明天见。"她转身走进楼道，又突然回头，"温蔼诺。"

　　"怎么了？"

　　"谢谢。为了...今天的一切。"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道里，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围巾上的柑橘香萦绕在鼻尖，我突然很期待明天的见面。

　　一周后，我们的海报设计获得艺术节评审组全票通过。当李老师在班上宣布这个消息时，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杨伊琦低着头，但我看到她耳尖发红。

　　"温蔼诺和尹奕琦配合得很好。"李老师笑着说，"这正是学校希望看到的团队合作精神。"

　　课后，尹奕琦被几个以前从不和她说话的同学围住，询问设计灵感。她回答得很简短，但至少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接走开。

　　"没想到你们俩合作得这么好，"林嘉怡酸溜溜地说，"我还以为她会像往常一样半路撂挑子呢。"

　　我望向被同学围绕的尹奕琦，她正好也看过来，我们对视一秒，然后同时移开视线。

　　"她其实很厉害。"我说，"只是...不太合群而已。"

　　林嘉怡夸张地挑眉："哇，温蔼诺居然为尹奕琦说话？世界要末日了？"

　　"闭嘴。"我笑着推了她一把，但心里知道她说得对——我确实变了。而奇怪的是，我并不讨厌这种改变。

　　放学后，我和尹奕琦一起去印刷社确认最终效果。走在路上，她突然说："我爸看到海报了，他说...很好看。"

　　"真的？那太棒了！"我由衷地为她高兴，"你妈妈呢？"

　　"她..."尹奕琦的表情黯淡了一下，"她已经搬走了。不过我把设计图发给她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她没有躲开。

　　"其实，"她犹豫了一下，"我有个想法。关于艺术节当天的展位设计..."

　　我们就这样一路讨论着，穿过夕阳下的街道。两个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艺术节闭幕后的第一个周一，我早早到了教室，把整理好的笔记复印件放在尹奕琦桌上。封面上贴了张便利贴："上周的化学笔记，重点部分用黄色标出来了。小测在周三。——温"
　　刚放下，教室门就被推开。尹奕琦站在门口，头发有些湿，肩膀上沾着雨水。她看见我，愣了一下，然后目光落在那叠纸上。
　　"下雨了？"我问道，虽然答案显而易见。
　　"嗯。"她走到座位前，拿起笔记翻了翻，"这是..."
　　"上周你不是请假了一天吗？我怕你跟不上。"我假装整理书包，不敢看她，"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尹奕琦的手指停在被我画满荧光标记的一页。窗外雨声淅沥，教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谢谢。"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我抬头，发现她正看着我，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透过雨云和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突然很想画下这个场景，虽然我连直线都画不直。
　　"不客气。"我迅速移开视线，感觉脸颊发热，"对了，周三放学后有空吗？我可以帮你复习一下化学。"
　　尹奕琦把笔记塞进抽屉："我以为好学生都讨厌给差生补课。"
　　"你不是差生。"我脱口而出，"上次物理测验你考了78分，比林嘉怡还高。"
　　"你记得我的分数？"她挑眉。
　　我喉咙发紧。我当然记得。那次我偷偷看了全班成绩单，发现她的分数后，莫名其妙地高兴了一整天。
　　"班...班干部职责。"我结结巴巴地说。
　　尹奕琦轻笑一声，没再追问。她拿出素描本，开始画画。我以为对话就此结束，却听见她说："周三可以。不过得在美术室，这里太吵。"
　　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窗户。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奇怪的雀跃。
　　周三下午，我在美术室门口徘徊了五分钟才敲门。尹奕琦打开门，头发随意地扎成马尾，T恤上沾着颜料。
　　"进来吧，"她转身走回去，"等我五分钟，马上画完这个。"
　　美术室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尹奕琦的画架上是一幅半成品的水彩画，描绘的是雨天从教室窗户望出去的校园。朦胧的雨雾中，隐约可见几个模糊的人影。
　　"这是..."我走近细看。
　　"上周四下雨时看到的，"她头也不抬地继续涂抹颜料，"那几个高三的在雨里踢足球，像傻子一样。"
　　我笑了："我记得那天。你盯着窗外看了整节自习课，李老师叫你三次都没听见。"
　　尹奕琦的手停了一下："你也看见了？"
　　"我坐你旁边啊。"我小声说，目光落在她沾满颜料的手指上。指甲剪得很短，指关节微微突出，看起来有力而灵巧。
　　她很快完成了画作，擦干净手，拖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好了，化学老师。"
　　我打开课本，开始讲解上周的内容。尹奕琦出乎意料地专注，时不时提出问题。两小时后，我们完成了预定内容。
　　"你其实很聪明。"我合上课本，"只是以前不听讲。"
　　"聪明有什么用。"她收拾着颜料盘，"反正以后也就是考个普通大学，找份普通工作。"
　　"你可以上艺术学院啊！你的水平绝对够格。"
　　尹奕琦的表情变得复杂："学费很贵。而且..."她没说完，但我知道她在想什么——离婚后的父母，谁会为她的梦想买单？
　　"会有办法的，"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握住她的手。"奖学金，助学贷款，或者...或者我可以帮你补习文化课，提高考试成绩。"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发抖，但没有抽走。颜料的味道突然变得浓烈，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柑橘香。我们之间的距离近得能看见她睫毛投下的阴影。
　　"为什么？"她突然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的眼睛直视着我，"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沉进我心里。是啊，为什么？因为她画画时的专注神情？因为她独自哭泣时倔强的背影？还是因为那天在天台上，她靠在我肩上的温度？
　　"因为..."我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词汇，"因为朋友就是这样啊。"
　　尹奕琦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轻轻抽回手："朋友，好吧。"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画具。我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失落，好像说错了什么话。
　　"下周三继续？"我问。
　　"嗯。"她背对着我回答。
　　走出校门时，雨已经停了。夕阳把湿漉漉的地面染成金色。我回头望了望美术室的窗户，隐约能看到尹奕琦的身影。她似乎又在画画，动作流畅而坚定。
　　周六早晨，我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我是尹奕琦。今天下午有空吗？"
　　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们虽然交换了笔记，一起复习，但从未在周末联系过。我迅速回复："有空，怎么了？"
　　"带你去个地方，两点校门口见。"
　　我盯着这条信息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冲到衣柜前开始翻找衣服。最终选了一件浅蓝色衬衫和牛仔裤——简单但整洁，不像平时上学那么刻板，也不至于太随意。
　　"和谁出去啊？这么隆重。"妈妈在厨房门口探头。
　　"同学，"我故作镇定，"尹奕琦，就是那个艺术节和我一起做海报的。"
　　"哦，那个艺术生啊。"妈妈点点头，"记得六点前回来，晚上要去奶奶家吃饭。"
　　我准时到达校门口，尹奕琦已经在那里等着。她穿着黑色T恤和工装裤，脖子上挂着个老式胶卷相机。
　　"你去哪儿了？"她问。
　　"什么？"
　　"你上次说想看看'真正的城市'。"她晃了晃相机，"今天带你去。"
　　我这才想起几周前随口说的一句话——当时我们讨论艺术节主题，我说她的设计展现了"学校里看不到的真实世界"。没想到她记得。
　　尹奕琦带我坐公交车到了城北的老街区。这里没有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只有低矮的旧房子、窄小的巷子和随处可见的涂鸦。
　　"这是..."我环顾四周，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潮湿的气味。
　　"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她举起相机，对准一个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人按下快门，"后来拆迁，我们搬到了现在那个破小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尹奕琦带我穿梭在迷宫般的巷子里。她拍锈迹斑斑的铁门、晾在阳台上的衣服、墙角打盹的野猫；也拍我对着陌生街景好奇的表情、尝到奇怪小吃时皱起的脸、被突然窜出的狗吓得跳起来的样子。
　　"等等，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四点半了。
　　"还有一个地方。"她拉着我的手腕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
　　尽头是一堵墙，上面画满了涂鸦。杨伊琦松开我，走到墙前，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斑驳的颜料。
　　"这是我妈妈画的。"她轻声说，"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没放弃画画。"
　　我走近细看。褪色的涂鸦中，隐约能辨认出一棵大树，树下是三个小小的人影——两个大人，一个孩子。
　　"很美。"我真诚地说。
　　尹奕琦没说话，只是拿出相机，示意我站到墙前。我犹豫了一下，背靠着那幅涂鸦站好。她按下快门的瞬间，一滴雨落在我的鼻尖上。
　　"下雨了！"我惊呼。
　　顷刻间，大雨倾盆而下。我们狼狈地跑到最近的屋檐下躲雨，但还是湿透了。杨伊琦的头发贴在脸上，T恤湿得半透明。我下意识移开视线，却发现她正看着我笑。
　　"怎么了？"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她伸手拨开黏在我额头上的刘海，"比平时那个完美优等生可爱多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雨声太大，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我们得回去...我奶奶家..."
　　"我知道。"她突然拉起我的手，"跑！"
　　我们在雨中狂奔，穿过小巷，跳过大大小小的水坑。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又痛快。跑到公交站时，我们都气喘吁吁，浑身湿透，却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
　　"疯了...完全疯了..."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尹奕琦还在笑，眼睛亮得惊人。她从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只有一把，凑合用吧。"
　　伞不大，我们不得不紧贴着对方才能不被淋湿。尹奕琦的肩膀抵着我的，体温透过湿衣服传来。公交车上，我们像两个落汤鸡，引来不少目光，但我一点也不在乎。
　　"给。"下车前，她把相机递给我。
　　"什么？"
　　"胶卷拍完了，帮我拿去冲洗吧。下周三带给我。"
　　我接过相机，感觉像是接过了什么珍贵而脆弱的东西。"你不自己..."
　　"我相信你。"她简单地说，然后撑开伞，"送你回家？"
　　"不用，"我指了指不远处的公寓楼，"就在那儿。你...你回家换件干衣服，别感冒了。"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又突然回头："温蔼诺。"
　　"嗯？"
　　"今天...谢谢。"
　　我站在雨中，看着她撑着伞的背影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拐角处。相机在我手中沉甸甸的，装满了今天的记忆。
　　周一早上，我提前半小时到学校，把洗好的照片装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放在杨伊琦桌上。第一节课前，我看到她打开信封，一张张翻看那些照片。当她看到最后一张——我在涂鸦墙前的照片时，嘴角微微上扬。
　　那天放学后，我发现自己的课桌抽屉里多了一张素描。画中的我站在雨中，头发湿漉漉的，笑得毫无防备。右下角用铅笔写着小小的日期和一行字："真实的你很好看。——Y"
　　我把素描小心地夹在日记本里，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周三的补习如期进行，但气氛有些不同。尹奕琦比往常安静，经常走神。补习结束后，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画具，而是盯着窗外发呆。
　　"怎么了？"我问。
　　"我妈今天搬走了。"她平静地说，"正式分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笨拙地握住她的手。这一次，她没有抽走，反而紧紧回握，力道大得几乎让我疼痛。
　　"要来我家吗？"我脱口而出，"就...换个环境。我爸妈不会介意的。"
　　尹奕琦沉默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
　　我发短信告诉妈妈要带同学回家吃饭。出乎意料，妈妈不仅准备了丰盛的晚餐，还特意烤了尹奕琦喜欢的柠檬蛋糕——我上周随口提过她的口味偏好。
　　"所以，尹奕琦。"饭桌上，爸爸温和地问，"听说你的绘画作品获过奖？"
　　尹奕琦略显拘谨地点点头："只是些小比赛。"
　　"她太谦虚了，"我插嘴，"艺术节海报评审组都说她的设计是近几年最好的。"
　　尹奕琦在桌下轻轻踢了我一脚，但眼神是感激的。
　　饭后，我带她参观我的房间。她好奇地打量着书架上的奖杯和墙上整齐张贴的日程表。
　　"典型的温蔼诺风格，"她评价道，"连课外阅读都排了时间表。"
　　"嘿，那叫有条理。"我假装生气，却忍不住笑了。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的一张照片上——我和父母去年暑假去海边的合影。"你们家...很好。"她轻声说。
　　我忽然意识到，对尹奕琦来说，这样一顿普通的家庭晚餐，这样一个满是琐碎争吵痕迹却温暖的家，可能是奢侈的。
　　"随时欢迎你来。"我真诚地说。
　　尹奕琦转向我，眼睛在台灯下呈现出琥珀般的颜色。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她要说什么重要的话，但她只是点点头："谢谢。"
　　那天晚上，尹奕琦离开后，妈妈在厨房里问我："那个女孩...家里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她父母刚离婚。"我简短地回答。
　　"难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妈妈叹了口气，"多带她来家里玩吧，这孩子怪让人心疼的。"
　　我惊讶地看着妈妈——她平时对我和谁交往可是很挑剔的。
　　"怎么了？"妈妈注意到我的表情，"她很有礼貌，也很有才华。虽然看起来有点孤僻，但眼神很正。"
　　我抱了抱妈妈："谢谢。"
　　回到房间，我拿出那张雨中素描，又看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把它贴在日记本扉页上，旁边是尹奕琦第一次画我的那张开学典礼速写。
　　两张画里的我如此不同，却又同样真实。就像和尹奕琦在一起时的我，与平时的我，都是真实的我，只是以前从未被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