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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薪火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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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曲阜宫城的一角,臧达府邸内灯火通明,压抑的啜泣声断续传来。
得到臧达病危的消息时,江雅正准备安歇。她沉默片刻,让人即刻去唤鲁同,母子二人带着小度,匆匆赶往臧府。
病榻上的臧达,已是油尽灯枯。曾经用玉簪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髻散在枕上,几缕灰白头发贴在布满老年斑的脸上,衬得那张脸愈发灰败如纸。见到江雅和鲁同,他浑浊的眼睛里倏然亮起一点微光,挣扎着起来行礼。
江雅心里一沉,明白这已是老人的回光返照,连忙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轻轻按住他的手:“夫子,不必多礼。”
臧达的手枯瘦如柴,却带着最后的力气反握住江雅的手掌,指甲几乎掐进她的皮肉。他喘息着,声音嘶哑:“夫人…老臣…怕是不成了…”
“夫子安心静养,定能逢凶化吉。”江雅的声音有些干涩。
臧达缓缓地摇了摇头,混浊的目光竟奇异地清明起来,他专注地盯着江雅:“夫人…一心为国…呕心沥血…老臣…看在眼里…但是…”
他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缓过一口气,才断断续续道:“礼崩乐坏…非一日之功…革新…亦不可…操之过急啊…释私奴,破井田,兴教化…此皆撼动国本之举…旧贵积怨…犹如地火…若推行过急…恐…恐反噬其身…”
他死死握住江雅的手,目光恳切而绝望:“夫人…听老臣…最后一言…缓一缓…缓一缓啊……”
江雅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对旧秩序即将彻底倾覆的恐惧,以及那份发自肺腑的、对鲁国与她本人的担忧。
她没有反驳,只是静静地听着。
臧达的目光又转向一旁沉默的鲁同,伸手将江雅和鲁同的手合在一起,嘴唇翕动:“君上…亦为明君…望二位…共扶鲁国…更盛…”
话未说尽,其意已明。
江雅看着这位在她初来乍到、举目无亲时,第一个带给她长辈般安慰的长者,心头百感交集。
她沉默着,没有反驳,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只冰冷的手。
臧达微微地点了点头目光渐渐涣散,最终归于沉寂。
府中顿时响起一片哀声。
江雅缓缓抽出手,站起身,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深深的疲惫。她环视一周,沉声下令:“臧夫子,国之柱石,鞠躬尽瘁。传我之意,其葬礼,加一等。”
从臧达的小敛礼上回来,寒风似乎更凉了。江雅褪去沉重的礼服,只着一件素色深衣,独自坐在殿中,望着窗外一片凋零的庭院,许久未动。臧达的去世,像是一块沉重的界碑,标志着一段充满争斗与扶持的岁月彻底落幕,也像是在提醒她,属于她的时间,或许也并不太多了。
“夫人。”李瑶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清亮而沉稳,带着一股朝气。
江雅回过神,示意她进来。
李瑶捧着一叠装订好的书册,步履轻快,她依旧穿着那身利落的改良衣裤,只是眉眼间比几个月前更多了几分自信与干练。“夫人,接生卫生手册已编制、校对完毕,请夫人过目,并请赐名。”
江雅接过那还带着墨香的册子,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面。这里面凝结着周琼未竟的心愿,凝结着天工堂无数次的实践与总结,或许,也将是她能留给这个时代最普惠的礼物之一。
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如同野草般坚韧生长的女孩,又想起臧达临终的劝诫,想起自己这五年日渐沉重的身体和悄然蔓延的白发。
个人之力,终有尽时。
但知识不会。
一股混合着悲凉与希望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涌动。她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道:“就叫它——《薪火录》吧。”
“薪火录?”李瑶轻声重复。
“嗯。”江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望向了更遥远的未来,“一根木柴烧尽了,火种却传到了下一根木柴上。光或许会弱,但只要木柴不断,火,就不会灭。这册子里的东西,还有天工堂的一切,就交给你、以及无数的新生儿,就由你们把它传下去。我也许看不到那一天,但总有一天,它们会在更多的地方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李瑶郑重地接过命名后的《薪火录》,深深一揖:“瑶,必不负夫人所托!”
“加紧刊印,”江雅吩咐道,“让君上带去洛邑,进献给周王。”
前往洛邑的队伍,旌旗招展,盔明甲亮。缴获的狄人旗帜、金器,以及那一队垂头丧气的狄人,都是鲁国赫赫武功的明证。
鲁同立于华丽的驷马战车之上,身姿挺拔。所过之处,沿途诸侯派来的使者、围观的民众,无不投来或敬畏、或羡慕的目光。他享受着这万丈荣光,胸膛中豪情激荡。
奉命担任此次献俘“相礼”的鲁庆,身着卿大夫礼服,陪乘于后车,脸上始终挂着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笑容。
然而,有些细微议论,不经意地如风般钻进鲁同耳中。
“…听闻那清弓马镫,皆是鲁夫人所创?”
“新军亦是夫人一手操练,曹刿将军也是夫人简拔于草莽…”
“此番北伐,据说连那‘布袋’绝户之计,亦是夫人早与曹将军议定的方略…”
“如此说来,鲁侯倒是…有位好母亲啊…”
若是从前,听到这般言论,鲁同必会羞愤难当,如坐针毡。但此刻,他想起任霜那双理解而坚定的眼眸,想起她所说的“基石之功”,便强行将心头那丝不快压下。他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庸人之见,母子的功业本为一体。
可那心底深处,终究还是留下了一点难以言说的芥蒂,像一根卡在喉咙里细小的刺,总在不经意间带来一丝隐痛。
洛邑王城,虽不复鼎盛,周庙之前却已是冠盖云集,旌旗林立,试图重现昔日王庭气象。
献俘大典如期举行。编钟磬鼓,庄严肃穆的《肆夏》之乐响彻云霄。鲁庆作为相礼,率先出列,依礼呈上记载鲁国战功与进献物品的“荐俘”玉版,声音洪亮,仪态端庄:“鲁侯同,敢率敝邑之众,执卫国侵叛之狄俘,并献戎器,以彰王灵,以肃不庭!”
赞礼官接过玉版,高声唱诵,历数鲁国北伐之功,扬威塞外之绩。
接着便是献馘环节。鲁国甲士抬上数个沉重的漆箱,打开一看,里面是以白垩土仔细处理过的、代表斩首数量的狄人左耳,层层叠叠,触目惊心,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随后是献俘的核心。以狄酋隗邢为首的数十名俘酋,被缚双手,颈系绳索,由如狼似虎的鲁国甲士押解至庙前广场。鲁庆高呼:“跪!”甲士齐声呵斥,以戈矛击打俘酋腿弯,迫使这群昔日骄狂的狄酋面向周庙方向,行稽颡之礼,完成了精神上的彻底臣服。隗邢那柄标志性的错金弯刀、数面狼头大纛,以及诸多金器、骨雕,被鲁国甲士郑重呈于王庭之前,堆积如小山,在日光下闪烁着异样而冰冷的光泽。
周王年纪并不很大,面容清瘦。他亲自起身,步下丹墀,扶起行稽首大礼的鲁同,言辞恳切:“鲁侯年少英武,殄灭凶狄,扬我华夏之威,实乃社稷之幸!我心甚慰!”他随即命人赐下彤弓、彤矢、秬鬯(jù chàng),朗声道:“赐尔弓矢,俾尔专征!赐尔秬鬯,祀尔先祖!永绥厥位,以屏王室!”此举,是对鲁国“尊王攘夷”之功的极大肯定,亦是对其征伐之权的再度确认。
仪式之后,便是较为随意的宴饮。
酒过三巡,气氛看似融洽。周王为示恩宠,命乐工歌《湛露》之诗:
“湛湛露斯,匪阳不晞。厌厌夜饮,不醉无归。”
此诗本是天子宴请诸侯,以示恩泽如露。鲁同作为宾客,依礼需有所回应。他正欲开口,陪坐于侧的鲁庆却已率先举爵,面向周王,从容吟诵《彤弓》以应和:
“彤弓弨(chāo)兮,受言藏之。
我有嘉宾,中心贶(kuàng)之。
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鲁庆此对,感念王赐弓矢之恩,又突出了鲁国的战功,周庄王含笑颔首,目光温和地看向鲁同:“鲁侯年少有为,一举殄灭北狄,使淇水之畔再现王道乐土,我心甚慰。鲁国有此英主,大夫亦知礼善对,鲁国果然多才,实乃周公之灵庇佑。” 他言语间尽是嘉许,俨然一位为强藩涌现而欣喜的宽厚天子。
此时,坐于周王下首的虢公丑,却笑着接口,语气带着几分看似无心的感慨:“王上所言极是。鲁侯英武,确乃鲁国之福。只是…”他话锋微转,目光在鲁同与鲁庆之间一扫,“如今四方传言,皆道鲁国之盛,首赖夫人姜氏之智。清弓马镫,天工之巧;新军阵法,夫人所授;乃至此番北伐之‘布袋’奇谋,亦闻是夫人与曹将军早已定策;甚至,卫太子前去求救,亦未禀报鲁侯,而是直奔天工堂。如此说来,鲁侯能建此不世之功,倒真是…母恩深重啊。”他最后四字说得意味深长,举爵自饮,仿佛只是陈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
鲁同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他瞬间想起了卫申前来求救时,径直前往天工堂,甚至未曾先向他这个国君通禀!当时那本能的不快,此刻被周王室君臣一唱一和,彻底点燃,明晰起来。
原来问题出在这里!在世人眼中,鲁国的话事人,依旧是那位远在曲阜的夫人!他鲁同,即便立下如此战功,在旁人看来,依旧只是母亲权柄下的一个象征,一个…提线木偶!
一股混杂着羞耻、愤怒与野心的火焰,猛地窜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
鲁庆见气氛略有尴尬,立刻出面,带着谦和的笑容,吟诗回应:“既见君子,孔燕岂弟。宜兄宜弟,令德寿岂。”
他借这首诗,赞美鲁国上下和睦,母慈子孝,德行美好。然而,在虢公丑那番话之后,这“宜兄宜弟”的形容,听在鲁同耳中,分外刺耳。
周王此时却微微蹙眉,略带责备地看了虢公丑一眼,温言对鲁同道:“虢公醉语,鲁侯不必介怀。夫人为国之苦心,我亦有所闻。昔文王有太姒,辅佐内政,乃成周室之基。夫人之贤,堪比古之贤妃。只是…”他语气转为一种推心置腹的关切,“鲁侯毕竟已是一国之君,年富力强,亦当使天下知鲁国有君,威权自出,方是社稷长治久安之道。《诗》云:‘夙夜匪解,以事一人。’这‘一人’,于鲁国而言,乃指君侯也。”
虢公丑被周王轻责,非但不恼,反而顺势向鲁同举爵致意,笑道:“是臣失言,罚酒一爵。王上教诲的是,鲁国之事,自有鲁侯圣裁。只是臣不禁想起当年贵国先君桓公,英武盖世,亦曾会盟诸侯,尊王攘夷,若非…唉,想必更能大展宏图,不致令鲁侯如此年纪便肩负社稷之重。” 他再次提及鲁桓公之死,言语中充满“惋惜”,却精准地戳中了鲁同内心最深处的隐痛。
鲁庆闻言,举起酒爵一饮而尽,似在陪酒,然而嘴角却不经意勾起一丝浅浅的弧度——这天子与虢公丑言语之间多有所指,如今重提桓公之死,又欲挑起齐鲁之争,多方角逐,我方能坐收渔利,且看鲁同如何应对。
父亲受辱惨死、母亲权威过盛、自身功绩被归于母荫…种种情绪在鲁同心中翻腾。
鲁同猛地吸一口气,他忽而想起母亲曾教他的“君主,不轻易发怒”,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努力绽出谦逊的笑容,他亲自执壶为周王斟酒,然后举爵,朗声吟诵以作回应:“天保定尔,亦孔之固。俾尔单厚,何福不除?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他将一切归于上天与周室福佑,避谈权柄归属,只言:“王上厚爱,同感激不尽。母亲为国操劳,鬓发尽白,同每念及此,心中难安。唯有恪尽臣职,勤勉国事,以报王上之恩,以慰先君之灵,亦不负母亲多年教诲扶持之苦。”
他回答得依旧恭谨,将波澜压抑在平静的表面之下。周庄王知道火候已到,便不再多言,笑着命乐工续奏《鱼丽》,畅言宾主之欢,转而论及其他。然而鲁同袖中紧握的双拳,和那低垂眼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却预示着一场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献俘礼成,鲁同献上的丰厚贡品,包括那本江雅特意嘱咐的《薪火录》,都被收入王室府库。周王对那本关乎庶民生息的册子,只是随意翻了翻,便置于一旁。鲁同见状,心中亦未起波澜,只当是完成了母亲交代的一项任务。
繁华散尽,队伍准备离开洛邑。在清理赏赐和带回的物品时,一本《薪火录》不慎从车上滑落,遗落在宫道旁。
一名年长的宫女默默上前,弯腰捡了起来。
她是王姬周琼的贴身侍女,她从单伯那里得知那位远在鲁国的夫人,与自家王姬殿下曾有过的深厚情谊。
她拿着册子,没有交还给了鲁国的队伍,而是独自一人,悄悄来到了洛邑城外,一处安静的山坡。那里,有一座衣冠冢,里面埋葬着周琼生前最爱的几件衣物和首饰。
宫女将《薪火录》轻轻摆放在墓前,用一块干净的石头压住。
“王姬殿下,”她低声絮语,如同生前伺候时一样,“这是鲁夫人那边新出的书,说是能救好多产妇和孩子的性命…奴婢给您带了一本来。您和夫人当年想做的事…有人还在做着呢。”
寒风拂过坟头的荒草,吹动着书页哗哗轻响,仿佛一声悠远的叹息与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