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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义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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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即义务。
我对此深信不疑。
人生来就要被外在世界所奴役,而在塔兰克,后者为神,后来逐渐演化成教廷。
每个人都要神的孩子,出生之后通过验血探视其天赋。体内的神血越浓,所获得的天赋越高。与之对应的,一点魔力都没有的凡人则是血脉稀释到极致的显现。
随着神的子嗣不断繁衍,神血不断地稀释,凡人越来越多。平庸的他们难以保护国家,血浓者顺理成章地走向上位。用血脉这条无坚不摧的锁链,牢牢地将所有人束缚起来,安放到适心的位置。
唯一突破此界限的是“罪”——犯了滔天大罪者,无论血脉,皆会被烫下烙印,押至罪塔,成为贱民。
而最罪不可赦的罪名则是渎神罪,将永生永世被囚于塔的最底层。
血脉的不确定性让人在天堂和地狱来回徘徊,对深血狂热,对淡血鄙夷成为了屡见不鲜的事。
那么天生深血的人必然会拥有美好幸福的的一生吗?
至少对我来说,并非如此。
作为圣子,我拥有着最接近神血的金色血液,与权力财富一起到来的是牢牢附着着我的“神明”。
无论我说什么都要带上“神”或者“神明”这类词,仿佛我是个没有思想灵魂的猴子。
主教诵告神赐予了世人的一切,我们皆是神的奴仆。而我身为圣子,则是神在现世的执行者,传播神的意志是我的义务。
“神”是完美的代名词,作为圣子,我也必须应迎合人们的想象,时刻保持淡然温柔。可以说,成为圣子的那一刻,神的假面便牢牢吸附在我的脸上,我的自由就如此悄无声息地消弭于世了。
*
晨起后的祷告是教堂每日固定的开场演出。
沐浴在温暖而又惨白光芒下,少年碎金的发丝随清风飘动,比太阳还耀眼,金色眼睫开开合合犹如蝴蝶纷飞。青涩□□上完美无铸,深邃的金瞳宛如漩涡,沉默地端详着那与身旁层层叠叠绚丽黄金和宝石那座略显朴素的白灰雕像——神。
祂身披白袍,手持天平,大理石色的面孔神色漠然,无机质地凝视着世界。
比起他人虚妄无聊的想象美饰,雕像更似神本来的面目。
待钟声响起,悠扬神圣的弦乐与熏香一齐倾泄而出,迅速地将鱼贯而入的祈祷者一层一层包裹。零零散散的钱币,新旧不一的纸钞随着人流的涌入如流水投入赎罪箱,发出欲望的响声。
华丽的浮雕下一圈圈人佝偻的破烂的身躯拥着炽烈的烛火,枯老的一双双眼闪着异常明亮的磷光,期期艾艾仰望着上方天神雕像,为了不打扰神明,他们苍白干裂的唇嗫嚅着自己的祈求。
银白的幕布下,主教们惨白面容在杂沓赎罪金旁扭曲出兴奋的笑容,“今天的老鼠很新鲜呐……”
“不过…肉有点烂了啊…”瘦削的老人从衣袖下缓缓伸出两根油润手指用细长的金夹挑出几张零碎脏污的钱币。
“哈啊…神会保佑他们上天堂的……”
一团团白肉挤在了一起,细而绵的嗤笑声融入飘渺的弦乐声之中。
就算是我,也很难在此幕下不笑出声。
好在我的假面已被短暂的人生锻造得炉火纯青,也对这场平平无奇剧目的早已无了兴趣,熟练地将门和上。
神明真的存在么?
初到教廷时的我常常对这强加于我的枷锁发出质问。
而当我终于忍不住说出口时,大主教神色奇怪地将领我到藏书馆深处,指着玻璃盒里的一页浅棕色的稿纸的手微微颤抖,“这是神明所写的诗。”
传说伟大之事发生之时,天钟将会敲响,神明述写的史诗将洒遍希菲大陆。
隔着玻璃相望,淡金色的字迹狂放如激浪般冲刷着脆弱不堪的棕色薄纸,墨与纸的交锋显现出一种别样的美感,我仿佛看到了书写之人肆意的笑意。
越靠近稿纸,压在身上的无形压力越发沉重,毋庸置疑,那是神明存在的真实证明,除此之外,再无神迹。
心神魄动间,我想:“原来,传说是真的。”
经此,我内心的天平逐渐向未知的方向倾斜。
得到结果后,我发觉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神明的存在与否与我何干?但莫名地,我的心上灰尘被清风吹了个干净。
人真是个奇怪的生物。
此后,藏书馆成为我闲余时间的所在地。书架上数不胜数的本关于神明的的故事成为了慰我安眠的童话,而玻璃中的诗篇宛若自我海洋中金锚,牢牢牵附着我的心神。那是一种奇异扭曲的吸引,让我不由自主地向它投以凝视。
暮色渐浓,金色的字迹在粘稠的夜里静静流淌,带来清浅的安然。
*
童话之所以是童话,源于它浅薄的真实。而现实则比童话更为浅薄。
澄明的午夏,暖风抚过树梢,轻轻浅浅的阴影在少年的面容上起伏。
眼前是永恒不变的白光,我早已习惯于此,不过今天有些不同,整个世界在轻微的浮动,像是乘在水面之中,睁开眼后,一切又归于平静,但空气中似乎凝聚着某种不安。
为了平息这种不安,我拿起腿边的书继续翻看,哗哗的的书页声与落叶娑娑声夹杂达成微妙的平衡。
这是一本游记,记录着作者在希菲大陆的所见所闻,但他的经历魔幻地像是杜撰,一会出现在天上与上面的鸟人对话,一会出现在深海里打捞鱼群,像是一个个古怪的童话故事。
翻开下一页,文字竟然正常起来:
瞧,我找到了一个休息的好地方,这里的树超级多,还有柔软的草地!远处还有一座可爱的喷泉,看来这是一个有人经过的地方,走入深处,我看见了树下坐着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孩,他在认真看手里书。
我心里一紧,一股阴冷从骨缝爬满全身——是巧合吗?
环顾四周,周围没有任何人影和声音,仿佛凝固成一副静止油面。
忽然,我若有所感抬头眺望,一个黑发青年兀然出现在上方——他惬意地枕在空中,手拿着革纸,羽毛笔自在地抒写,察觉到下方的视线,眼中闪过刹那惊异,随之泯然一笑。
温润的阳光下,这一瞬间的姿影,犹如结晶的断面,晶莹剔透。
童话的泡沫猝然破裂,融入现实之中。
我怔怔地注视着,身体微微震颤,一个大胆猜想在脑海内翻腾不止,脱口而出:“神明?”
而那笑容如朝露般转瞬即逝,墨发的神明在给予我轻轻一瞥后便又心无旁骛地继续继续抒写,唯一不同的是姿势从俯卧空中到躺在前方枫树下柔软而泛着清甜的草丛上,惊起几只蝴蝶。
我攥紧身旁一簇青草,慢慢平复纷乱的心绪,拿起有些破烂的游记继续看了起来,可再次打开书,里面的内容却变成了平淡无奇的宗教史,不管怎么翻找,都找不回原来的游记内容。
“神创于世,无情无欲,衡以……”
翻完最后一页,我死心地合上书,目光悄悄上移——不远处的少年莹白如光,柔软的白袍下优美的身体曲线起起伏伏,墨色双眸深邃如水,手指上缠绕着一条纤细的黑蛇,脑海中想象的虚妄身影逐渐凝实。
在只有纸张翻阅的声音中,沉默比晚风更令人沉醉,我比我想象的还要胆小。
暮色渐浓,我才下定决心向祂走去。一步一步,心跳越来越清晰,距离比想象的更短,一会我就来到了祂面前,俯身坐下,身体放松,牵起一个精心准备的笑容。
“我是赫西斯,可以告诉我您的名字吗?”
白袍青年黝黑的眼眸不紧不慢抬起,淡淡扫了扫眼前热情洋溢的的金色少年,“他们都叫我诗人。”
他们?
是其他神明,或者其他不为世人所知的某些东西?
蛇发出针扎似的嘶嘶声,一种莫名的嫉恨闪过心扉,牵引出某种隐秘的渴望,我凝视那双黑夜般的双眼,笑容愈发柔和,“那我可以叫您乐芙吗?”
“当然。”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意外的收获使人格外惊喜,接下来是更重要的一个问题。
“乐芙,你明天还会在这里吗?”我眼睛满含祈求,带着一丝脆弱地问。
“或许。”神明坦然地说道。
那么就是一定。
死水般的心灵开始急剧翻腾起来,预先设想的种种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黑发的神明看着这个金色的少年如小狗一般瞬间亮起的眼睛,忍不住揉了揉眼前碎金脑袋。而感受到神明的触碰,血液之间的强烈吸引让身下人身体忍不住地战栗,“好舒服——”
即使是转瞬即逝的接触,他的身体与灵魂在手指接触的一刻便发出猛烈的叫嚣,将神志搅个粉碎。
金色瞳孔几瞬过后终于恢复了焦距,而神明早已消弭了踪影。
赫西斯注视着下方带着浅浅压痕的草地,神色落寞地躺了上去,拾起一片流连的枫叶覆闭眼轻嗅……
真是个讨厌的神明。
海浪翻滚声深深浅浅,身体仿佛徜徉在温热的水面上,空灵的静谧。碧空中的太阳不断漫延,白光急剧扩散,将所有的虚幻的温暖都舔舐干净……
睁开眼,树叶间的日影晃花了眼,我不由伸手覆住了双眼。
身下的青草带着阳光的香气熟悉而陌生,我下意识地向半空中望去,记忆中的姿影无影无踪,而且,祂的相貌就像被时间冲洗过般模糊,如梦一般。
刚才……是梦吗?
我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清晰明了的痛楚,告诉我这就是真实,迷惘充斥着大脑。
梳理“梦”的记忆,走到那个隐隐约约的草地,注视那空空如也的天空,虽然身体真真切切地告诉自己那是一个梦境,但内心无名的自信让我坚信:
这是神明的把戏,也是对我的试炼。
明天变成今天,而后天也将会是前天,文字变成真实,规则被巧妙地改变。神明,真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我坐在草地上神明坐过的位置,静静地等待,从日中到日落,再到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夜有点冷了,我不再仰望,头抵在环抱着的双膝上,暗暗地想“神明生气了吗。”
夜色渐浓,冷风习习,整个教廷后林只能听到风声鸟语和自己不稳的呼吸,双腿早已麻木,忍不住地发抖震颤,往日偏爱的静谧时刻变得难捱。
睡意随着圆月不断攀升,终于到达顶峰,意识再次浸入黑暗之中。
再次醒来,脖颈间传来细小而尖锐的痛楚,像被什么咬住了。我伸手探去,一条黑亮立马顺势缠绕在指间,是那条黑蛇。
它嘶嘶吐着蛇信,蛇身不安分地缠动着,在白皙的手指上舔舐了几口,像是吃得高兴了。手指间传来轻微的酥麻,意外的是,我的身体毫无丝毫排斥,反而感受到了无比亲和与吸引。
这是……神明的蛇。
我轻轻抚弄着冰冷的蛇鳞,内心的阴霾被洗刷了干净,奔涌的热流迅速溢满心间。
我知道,这一次我赌对了。
门外传来侍仆熟悉的声音:
“圣子大人,今天下午阳光很好,您要去后林去看看吗?”
那是一个过于灿烂的夏日,也是我们的第一次相遇,那一年,我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