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钗记》蔷薇花上的蜗牛

1、第 1 章

　　承都府，隆县，明水镇有一位老童生，姓张，名谦，字守约，靠坐馆为生，到了五十四岁时，还未进学，因家中实在困难，不得不随着一位族亲前往省城做买卖，亏得走了这一遭，才遇上那破天的富贵．
　　那日，张童生心中郁结，于南郊河边垂钓，不知何时，来了几个小儿，在河里玩耍，吵吵闹闹，张童生一只鱼儿也未得，正准备收竿时，一小儿在水中扑腾，张童生将鱼杆胡乱一搅，倒救了小儿性命，更巧的是这小儿的父亲是来省录遗的周宗师，后来周宗师把张童生当坐上宾，设宴款待，还送了三百两银子酬谢，并指点道，"你拿这笔钱捐个监，我再录你个贡院首卷，你便可参加乡试了．"
　　张童生喜出望外，如暗得灯，如饥得食，他本是几十年的老学究，有些学识，何况，得了提拔，一改颓废之势，精神好了，做的文章也是出彩得很，贡监首卷后，还接连中了举．
　　至此，张童生变成了张相公，半年后荣归故里，十里八乡炸开了锅，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村里乡坤，蜂拥而至，都来奉承他，有送田产的，有送房产的，有送银两的，有自荐为仆图荫庇的，连县里的老爷都送来了大红全帖，亲自拜访，与张相公称兄道弟，平时无人光顾的张家草屋，忽而蓬荜生辉，热闹非凡．
　　与张相公同乡临村的一位后生，姓孙，名瑞，字敬之，年二十，长得颇有些风姿，幼时曾在张相公的学馆读过两年书，因家境困难，交不起束修，被张相公拒之馆外，孙敬之心里便埋下了一股怨气，他也争气，靠着自学十七岁时进了学，成了秀才．从此得意洋洋，在一次县里学子聚会时，张相公以年长坐在了首位，孙敬之以"老友是从来不同小友序齿"的话来奚落他，把张相公羞得无地自容．那知张相公时来运传了，现在大家都去巴结，孙敬之这才心里懊悔．
　　这日，孙敬之穿了一件元色绸旧直裰，脚下一双黑色的绸鞋，借钱置了一份礼物来到张家，但见张家门外停了一辆马车，知有贵客在，他不敢冒然进入，只在门外徘徊。
　　正巧张相公之女巧姐从里面走了出来，孙敬之立即上前行了一礼．
　　"巧姑娘．"
　　巧姐年十七，穿了一件蓝布袄子，一条旧月白罗裙，肤色微黄，却有一双亮亮的眸子，使她整个人透着几分灵气，到与别的农家女不同．
　　巧姐见是孙敬之，红了脸，还了一礼．
　　孙敬之见巧姐抱着一个酒坛子，笑问，"巧姑娘打酒去？"
　　"嗯．"
　　"家里有客？"
　　"嗯．"
　　"不知是哪里的贵客？"
　　巧姐道，"周宗师家的公子，来拜访我爹．"
　　孙敬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微顿片刻，把礼物递上，"这是我送给恩师的贺礼，望姑娘代收．"
　　巧姐道，"我爹在家呢，孙公子何不进屋喝茶？”
　　孙敬之尴尬道，"恩师一向不喜学生，学生不好前去打扰，恐恩师恼怒，但恩师的大喜，学生却是不能不贺，礼虽薄，情确真，望姑娘代为传交．"
　　孙敬之将礼物硬塞在巧姐手里，再施一礼后便快步离开．
　　孙敬之回到家，神情恹恹，心有不甘，暗忖自己年轻有才，中举的该是自己．那老学究迂腐不堪，怎偏偏是他．真是老天不开眼．
　　孙母正在洗衣，见儿子手上空空，问道，"张家收了？"
　　孙敬之懒懒回答，"张家有客，我未进屋，遇到巧姑娘，给了她．"
　　"那便是收了．"孙母撇撇嘴，"其实瑞哥儿不必如此，张家不过运气好点，他做的文章那里比得瑞哥儿，瑞哥儿是实打实的才气，还怕将来没出头之日，何必去讨好他？"
　　孙敬之没有说话，倒了杯茶来喝．
　　孙母继续道，"瑞哥儿现在还年轻，这次没中，还有下次......"
　　孙敬之不耐烦的打断母亲的话，"我己经考了三年．"
　　"三年算什么？张家还考了三十年呢．"
　　"难不成，我也要考三十年？"
　　"我并非这个意思．"孙母着急辩解，"我是说，我们不该借钱去给张家买礼物，一两银子呢，什么时侯才能还清？这次你去省城乡试，我们己经欠了不少银子，何况你舅舅隔三岔五的就来收房租......"
　　孙母话还没有说完，孙敬之烦燥的朝屋外走去．
　　张家．
　　晚上，待客人离开后，巧姐才将孙敬之的礼物拿给父亲，张相公正眼也未瞧，"收他的东西做甚，还回去．"
　　"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张相公的妻子王氏道．
　　"我看看是什么？"张相公的长子张廷延，字子期，着急的打开礼盒，见是一支毫笔，"戚"了一声，"果真一介穷秀才能送出什么好东西来．"
　　巧姐嘟嘴道，"这是上好的笔．"
　　"值多少银子？"
　　"住口．"张相公呵斥儿子，"一个读书人，满嘴的铜臭味．"
　　张子期笑道，"爹，刚才你还让娘合计合计，那些礼物值多少银子来着？"
　　近日张家收到的礼物实在太多，除了钱财还有许多实物．
　　张相公不满儿子拆台，瞪了儿子一眼，张子期又被一旁的媳妇李氏拉了拉袖子，这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相公翘着腿，靠在一张摇椅上，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拈着胡须，对王氏道，"等修了房，我便去京城，京城物价高，是必要多带银两，家里留的少些，你多担待点．"
　　王氏道，"这么快就去京城，离会试不是还有半年吗？"
　　张相公道，"你懂什么？早些寻个落脚处，才能安下心来读书．"
　　"是，是．"
　　"延哥儿也一起去．"
　　"爹，你要带我入京？"
　　张子期一脸的不可思议，他可是连省城都未去过的人．
　　"你也二十好几了，该出去见见世面．"
　　张子期喜得抓耳挠腮，忙对王氏道，
　　"娘，娘，那要多带银子．"
　　张相公见儿子小家子样，不屑的哼了一声，"你以为我带你去做什么？吃喝玩乐吗？如今，咱们张家与往日不同了，待我中了进士，得了官职，张家便是官宦之家，你就是官宦子弟，若还没一点见识，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这次去京城，一来让你见见京城的繁华，二来随我拜访京城的大老爷们，再多接触接触京城学子，于你将来的仕途是有好处的．"
　　"爹说的是．"张子期高兴的连连点头，"我是官家弟子，娘子就是官家娘子．巧姐就是官家小姐，娘就是诰命夫人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
　　一月后，张相公修了房，为了节约，不过是加固了墙体，重铺了毛草，花了五两银子，然后带着儿子起程，许多人都去送行，一些员外乡坤还送上了仪程，孙敬之也去了，做了一首祝福的诗，引来众人称赞，唯独张相公冷着脸，道了一句，"不敢当．"便未搭理他，好在人多，不断的有人敬上酒水，才不至于他下不了台．
　　众人返回时，孙敬之走在几位学子后面，听他们议论．
　　"都说张相公做的文章平平，我却不这样认为，张相公是有学识的，你看，这不就中了．"
　　"你呀，太年轻．"
　　"怎么说？"
　　"依我说，张相公中举，全是因为周宗师的提拔，县里做文章比他好的大有人在．比如孙兄．"
　　几人回头看向孙敬之，孙敬之摆手，"不敢，不敢，你们休得胡说．"
　　有学生叹道，"如此说来，我等无权无势，何时才能高中？"
　　有学生取笑道，"你去河边守株待兔，或许还有希望．"
　　几人大笑．
　　又有学生道，"我到有个主意？"
　　"什么？"
　　"听闻张相公有一女，你们若做了张相公的女婿，还怕得不到张相公的提拔．"
　　几人又笑了起来．
　　"罢了，罢了，可别拿女子名声玩笑，不是君子所为．"
　　与众人分别后，孙敬之又遇到了巧姐，她是特意在他回家的路上等他．
　　巧姐把礼盒还给了孙敬之，红着脸说，"爹说这礼物太贵重了，他不能收，孙公子学业重，更是需要的时侯．"
　　巧姐的托词，孙敬之是明白的，"恩师还是恼我．"
　　"没有，没有．"巧姐摆手道，"爹很喜欢......"巧姐不善说谎，脸更红了．
　　"罢了．"孙敬之叹气，"如今恩师前程似锦，是看不上我这等穷酸学生了．"
　　"不会的．"
　　孙敬之笑了笑，见巧姐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娇娇滴滴的，"既然恩师不喜，就送给巧姑娘吧．"
　　"我？"
　　"姑娘还在练字吗？"
　　巧姐轻轻摇了摇，"家里活多，娘说女子家写字没用．"
　　孙敬之道，"天下有才识的女子甚多，姑娘既然喜欢，闲暇之日，练字怡情确是一件雅事．"
　　巧姐听言眼中有光．
　　孙敬之又道，"幼时，我没钱上学，也没钱买书，还是巧姑娘把恩师的书借于我，这支笔就当报姑娘的恩情，明日我再寻几本卫夫人的字帖来给姑娘临摹．"
　　"明日......我不知是否能出门．"巧姐低下了头．
　　张家如今只有女眷，孙敬之上门也有不妥．
　　孙敬之思考片刻，双眼一亮，"姑娘还记得幼时借我书时，把书放在何处？"
　　巧姐道，"城隍庙后门的墙角里。”
　　张相公曾在城隍庙开设学馆，后因挣不了钱，学馆也关了．
　　"如今我把字帖也放在此处，可好？"
　　巧姐高兴的点了点头．
　　第二日，第三日，巧姐皆未能找到机会出门，到第四日，王氏要去城隍庙上香，巧姐借口同去，果然在后门墙角的缝隙里找到一本卫夫人的字帖，巧姐赶紧放在包袱里，一路忐忑不安，回到家，关上门，才敢拿出来一阅，书中有一张便笺掉了出来．
　　便笺是孙敬之留的，说这本字帖有些破旧，许多字都模糊了，下月初一他要去县城办事，会买一本新的字帖，依旧放在老地方，叮嘱她去取．
　　巧姐将那便笺看了又看，莫名的心跳如鼓，孙敬之的字是小楷，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看着看着，巧姐红了脸，依旧将纸条夹在字帖里，将字帖放在枕下．
　　晚上，巧姐失眠了，她忆起幼时，第一次见孙敬之的情景．
　　那时，父亲在学馆里教书，她每天送饭，一日，她提着食盒，站在窗下，见一学生背书甚是流利，父亲十分欢喜，对他称赞不己，那学生便是孙敬之，当时只有十岁，此后，她发现他与别的学生不同，别的学生上课调皮，下课捣蛋，唯独他，上课坐得端正，下课也会拿出书来读，她以为他是父亲最喜欢的学生，谁知，两年后，父亲却把他拒之门外，父亲呵斥，他己三月未交束修，那日，下着大雨，他站在学馆外，一身湿透了，她递给他一把伞，他却狠狠的把伞丢开，头也不回的走了，她以为他不会再来学馆，没想到，数日后，她在后院发现了他，他偷偷翻墙来听课，她没有告诉父亲，但父亲终是知道了，再次把他赶了出去，没多久，他来寻她借书．她偷拿父亲的书放在墙角下，每半月换一次，父亲从没有发现过，有时，她会在墙角发现几个果子，而她也会放上悄悄攒下的馍馍，这般过了两年，他不再来借书，她也未再见过他，后来听说他过了县试，又过了院试．
　　那日，他院试得取，披红带花，村里的人都去观喜，她也去了，站在人群里，看着他满面春风，意气风华，真为他感到高兴．之后，她偶尔与他在路上相遇，碍于男女之防，她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与他错身而过，直到他来给父亲送贺礼，他们才能说上话．
　　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不同的是，这次是孙敬之给她带书，除了字帖，还有诗集，她也会把自己练的字传给他，由他点评，不懂的诗也会告诉他，由他讲解，从此，二人书信不断，巧姐把他的回信一封封装在盒子里，当宝贝似的藏着，每日做完活，先把信拿出来看一遍，然后练字，读诗，王氏无疑，知道女儿从小喜欢看书习字，倒比儿子用功，就连她爹也如此说，只叹巧姐不是男儿身，李氏颇有微词，对王氏说，"娘，巧姐这般胡闹，莫把心花了．"
　　"这话怎么说？"
　　李氏道，"古人云，女人无才是德．"
　　王氏道，"等她嫁了人，有公婆，夫君要伺侯，就不会捣鼓这些了．"
　　春去冬来，没人知道巧姐的秘密．
　　腊八刚过，巧姐去城隍庙回来，包袱里藏了一本<西厢记>，她兴致脖脖的迈进家门，瞧见赵大娘来了，正与王氏谈得热闹．
　　赵大娘一双乌鸡眼落在巧姐身上，笑道，"巧姐儿真是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巧姐淡淡一笑，向赵大娘问好后，躲进了屋．
　　巧姐猜到赵大娘的来意，近日有媒人上门，好在父亲远在京城，母亲不能做主，一切只等父亲归来，父亲来年会试，中与不中，五月前便会归家，届时，她的婚事也会定下，这是巧姐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思此，巧姐流下泪来，她翻开一本毛诗，正好看到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心里更是百般难受．
　　李氏进来拿尺子，撞见巧姐落泪，"怎么了？"
　　巧姐赶紧拭了眼角，"没什么．"
　　李氏不信，又见巧姐把书放在枕下．
　　"看什么呢？"
　　"字帖．"
　　李氏半信半疑，"姑娘家练什么字？你该多做做女红，过了年，你的婚事就该定下了．"
　　巧姐不作声．

　　李氏挨着巧姐坐下，打量了她片刻，但见小姑子柳叶弯眉，双眸又黑又大，心里倒也嫉妒几分，"刚才赵大娘过来说媒，是陈员外的公子，如今在县学里读书，人品好，家世也好，上月里，蒋大娘也来说媒，是吴员外的公子，刚中了秀才，今年乡试未中，难保明年不中，还有上上月，家里来了好几波媒人．"李氏言语间掩不住羡慕之情，"以前呀，咱们家穷，没有媒人上门，耽搁了你的婚事，现在想想，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如今，爹中了举，家里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如果爹再中了进士，怕是全县的媒人都要上门了，咱们巧姐儿可要选一个好的．"说完，自个儿笑了起来．却见小姑子没什么反应，不喜不悲的，便也觉得无趣，拿了尺子，走出屋去．
　　张家虽男丁不在，年还得过，好好的过，备年贺，祭祖宗，接礼，还礼，走亲戚，忙得不可开交，二月过了年，会试在即，又不知京城情况，张家女眷颇为紧张，挨到三月，她们又盼着京城的来信，然而巧姐的心思却不在于此，年前给孙敬之写了信，告诉他媒人之事，却一直没得到他的回音，巧姐神情恹恹，王氏只当她是担心父兄，李氏有所怀疑。
　　到了四月，巧姐再去城隍庙，依旧没有孙敬之的回音，回家的路上，听到一阵锣鼓喧天，远远的走来一群公差，举着彩旗，打着鼓，吹着唢，一群人跟着，吆喝着，巧姐心里莫名一跳，有一种预感，这是报喜的人，待看清人群里有李阿爹．
　　李阿爹是李氏的父亲，在县里开了一个裁缝铺子．
　　李阿爹也看到了巧姐．满脸的喜色与兴奋．"哎哟，我的巧姐儿，大喜，大喜了．"
　　"大喜......"
　　"中了，中了，亲家中了，你爹中了，喜报到了县衙，这不，差人去你家报喜呢．"李阿爹手舞足蹈，"你还愣着做甚，你年经步子快，快回去告诉你娘，让你娘准备准备．"
　　巧姐这才回过神来，飞快的朝家跑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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