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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借灵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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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巧舌如簧的江晏瞬间哑了。
他眸光剧烈地动了动,好半晌才轻声道:“无事……前方那处府邸便是了,进去吧。”
门外护卫认得江晏的脸,见他带着人走来,识趣地没有多问,自去开了府门。
雕花木门向两侧敞开,这座东云城最豪华的府邸就这么现于眼前。入目先是一座庭院,里面回廊勾连,玉砌雕栏,当真华丽至极。
“你去通禀城主,就说城内有魔族混入,需要全城戒严。”江晏摸出一道令牌,护卫毕恭毕敬地接了,迟疑道:“城主他……”
江晏:“他怎么了?”
护卫鼓起勇气看他一眼,复又低头,道,“启禀少主,方才二公子同城主大吵一架,摔门而出,据说是……去了烟花之地。城主大发雷霆,带人追了一路。如今不在府中。”
江晏:“……”
他似笑非笑道:“二公子闹事可真会挑时间。”
护卫不敢答,哆哆嗦嗦地低头装哑巴。
“既如此,我便代行城主令。”江晏拿出另一道令牌,那令牌以红木所制,边缘镶金。其上凹纹清清楚楚印着“东云”二字。居然真是全东云只有一张的代城主令!
护卫脸上震惊之色全无收敛——坊间都传江家两位公子风流轻佻,难堪大任;代城主令的去向人们也多有猜测。
人们皆以为,代城主令该是给了江家唯一有灵力的女儿江余雪,抑或是某位神秘的世外高人。
怎的如今一看,这枚令居然在江大公子身上!
江晏沉声道:“传令下去,城内发现魔踪,全城戒严!”
“是!”
护卫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动作比脑子快,双膝一弯就要接。
江晏眼疾手快,抬手撑住他小臂,将他稳稳扶住了。
“不必多礼,”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快去吧。”
“是!”护卫得令,转身就跑。
江晏带着容峥跨进府中,七拐八拐走到一扇门前。那门宽达数米,由黑铁所铸,其上连门锁也无。
却见江晏合拢折扇,抬扇在门上轻轻一点。“咔哒咔哒”的齿轮声当即响起,沉重的铁门自发向两侧打开,刺目的银光瞬间晃了容峥的眼。
他微微眯眼,定睛一看,才发现内里大有乾坤。
——这竟然是座大型的兵器库!
刀戟斧钺银光闪闪,整整齐齐列阵而排,衬得这一方天地格外肃杀。
江晏也不避着他,疾行两步摁住一把长刀刀柄,往下一拧。”轰“的一声,几排兵器架齐刷刷后退,露出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洞口——那底下居然还藏了一条暗道!
漆黑的洞口冒出幽幽寒气,连带整个兵器库温度都下降了不少。江晏本能地关心了句,“你怕黑么?”
容峥默然片刻,细看他唇瓣竟是泛着些微苍白的。可他仍是道:“不怕。”
阴暗冰冷的石窟,滴水成冰的冬夜……点点滴滴如寒气侵入骨髓,默不作声占据了他全数的呼吸。
容峥想起自己当年封印血祭门,灵力耗尽,虚弱已极。门关之前的瞬息,魔主拼尽全力将他带入门中,面容阴暗狰狞。
铁链晃动的重响和血水滴落的“啪嗒”声杂糅在一起,刑罚流水般上过一道又一道,魔主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却始终换不得他松口解印。
“师傅当年没说错啊,你还真是个硬骨头。”魔主冷笑着,拿小刀挑起他的脸,“你说,若是你容貌尽毁,失却武功。正道那些人会怎么对你呢?”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将你奉若珍宝,是真的欣赏你这个人吧?”
他声音幽冷森然,宛若毒蛇吐信,话中内容更是恶毒到了极点。
“你可以试试,”容峥面色未变,沾了鲜血的脸仍是俊美而凌厉的,“总归欣赏的不是你。”
魔主一愣,片刻忽然大笑出声,状似癫狂,“容峥啊容峥,赏识你的那位凌仙门主已经化作尸骨啦!你高山白雪里走过一遭,就真以为自己是正道的人啦?你别忘了……”
魔主凑至近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容峥淡声反问:“那又如何?”
“他们就真的没有人好奇?”魔主道,“没有人好奇为什么只有你能封血祭门?没有人好奇为何我杀不了你,而你那位门主却当场暴毙?”
“容峥,你又有多干净呢?嗯?”
魔主随手丢了刀,指尖聚起一团火,抵在唇边一吹!
墨色火焰顿时咆哮着向前,灼烫的高温吻上容峥的脸。容峥闷哼一声,生生受了这道酷刑。
“滚!”魔主满意地看着他被毁去半边的脸,一挥手,“看着碍眼,别关在我眼皮子底下了!扔去万蛇窟喂蛇吧!”
万蛇窟常年暗无天日,养着一群不同寻常的蛇。这些被魔气养大的“噬灵蛇”会蚕食经脉,吞噬其中灵气。
数以千计的蛇一寸寸噬咬过他的血肉,将御剑的手生生咬废,疼得死过去又活过来……从那以后,他便对黑暗而狭窄的地方生出了本能的恐惧,时至今日仍未完全消除。
冰凉的蛇攀过肌肤的感觉犹在,容峥猛然睁眼,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冷汗涔涔。
“我……”他缓了缓神,艰难道,“无妨……想到一点过去的事罢了。”
江晏抬起的手悬在他后背,眼看着就要落下来,却又在与他目光相接那一瞬,缓缓收回,变作了掌心朝上的动作。
“暗道后是演武场,我与长姐江余雪将于此共议除魔之事。不知你可愿与我同去?”
容峥倏地一愣。
自血祭门一战后,人人皆知他经脉被毁,灵力全失。仙门上下提起他,俱是一句“可惜”带过。
从前万人拥簇,除魔卫道时必然喊上的剑尊,早被遗忘在某个蒙尘的角落。
如今……竟还有人,愿意邀他寻魔么?
容峥轻轻摇头,涩声道,“我若去了,只怕也帮不上什么忙。”
他抬起疤痕交错的手腕。天下罕有的灵药已让他身上的外伤尽数痊愈,可那些刀砍蛇咬留下的狰狞伤疤,却已永难抹去了。
这一切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正道早已再无第一剑尊。而今空留于世的,只他这一副残躯而已。
“随我去吧。”江晏回望着他,敛起惯常散漫的笑,“你对魔物的了解,当属天下罕有。又怎会帮不上忙?”
江晏将手递至他面前,温声道,“暗道不长,我走快些。”
他说这话的神色太认真,眸底闪烁着令人动容至极的光。容峥怔怔与他对视半晌,才移开眼,略微平复了一下呼吸。
下定决心似的,轻轻伸指搭了上去。
江晏毫不犹豫一把握紧,牵着他往下走。
暗道里光线极弱,却并不潮湿。冷风打在容峥身上,却又被指尖那点温度驱散。
容峥极少与人肌肤相亲,此刻却莫名觉得那点暖意令人舒适得很,简直不想江晏再松手。暗道确实不长,没几步路就到了尽头,前方一线天光横切而入,再两步,豁然开朗。
前方赫然是一块巨大的演武场,江余雪站在近前,远处是列阵的士兵。
见了江晏与容峥紧紧相扣的手,江余雪忍不住“喔”了声,“方才在车上的果真是个大美人儿!你们进展这么快吗?”
容峥有些不好意思,指尖轻轻一动,江晏从善如流的松了手。还没等心里那点空落浮现上来,江晏正色道:“方才城外发现魔族踪迹。你有没有受伤?”
江余雪“哟”了一声,“怎么着,见了未来夫君,现在就变得会疼人啦?”
容峥被这一句“未来夫君”说红了脸,方才直面魔族都不曾往后躲的人,此刻竟被打趣地有意无意往后退了半步,竟是个隐隐想让江晏挡一下的动作。
江余雪顿时失笑,“啧啧”两声:“放心吧,没受伤!你姐我知道打不过,第一时间跑来城中搬救兵了!——不过我听说,有个自称‘少城主’的人竟把那魔族击退了?那可是高阶魔族诶!”
江余雪说着,连连摇头,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江晏,“要是你有这般功力,江溯那小子以后哪还敢对你指手画脚?可惜啊,如此厉害的人,我怕是此生无缘得见的!”
“就是不知他为何要报你的名号?难不成这人跟江溯一样都有‘顶着别人名头才好做事’的癖好?”
容峥心道这“此生无缘得见”的人此刻就在你面前呢,他仿佛能看到江晏身后一晃一晃的狐狸尾巴,每一撮绒毛上都写着“不可言说”四个大字。
这狐狸眼睛眨了眨,一脸装得极真的茫然:“我亦不知。”
容峥不由微微勾起了唇角。
“行吧行吧,商量正事。”方才不过随口一感慨,江晏的茫然全在江余雪“意料之中”,她本也没想得到答案,“听说你押了个魔族回来?”
江晏道:“对。如今线索有限,怕是审不出太多东西来。你着人试试看吧。”
“行。”江余雪往传音珠那头说了句什么,里面传来“是”的应答声。
江晏又道:“全城戒严的令我已下了,稍后还需顾擎带队前往城门,将尸体收敛入棺,一一清点货物。”
顾擎是江晏心腹,他从前做过暗卫,后来主家分崩离析、他也因伤退位,修养过后被江家纳入麾下。这人做事牢靠,为人正直,在江家待了几年,不出所料升了职,成了主管侦查的统领。
“好。”
江余雪应下来,顾擎也被喊上前头,领命出了地道。
江余雪若有所思地盯着顾擎背影,看了片刻,忽然回过头道,“奇了怪了!你为何不直接用传音珠?”
顾擎听令于江晏、江余雪二人,只认人不认物,不需要当面交接令牌以供驱遣。既然江余雪已在演武场内,方才这些话让她传达也是一样的。
江晏何必非要亲自跑这一趟?
江晏笑起来,“来拿‘借灵绸’。”
借灵绸乃是天阶造物,其色霁青,形似绸缎。天阶之物都有其逆天之处,要么防御极强、刀枪不入;要么功能极为复杂,使人眼花缭乱。而“借灵”只一个用处:借灵的主人,可将他人灵力“借”来,为己所用。而且极其霸道,借完不必归还。
哪怕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在用了借灵后,也能发挥出极强威力。因此它功能虽简单,却是位列天阶的宝物。
当初借灵出世,仙门百家齐聚秘境,欲争抢之。抢到之后,却发现这借灵绸有个致命的缺陷:只能绑定两人,彼此借灵,非生死不可改。
那倒霉修真者绑了自己道侣,不到一年却被道侣做了局,借走全部灵力,将他五花大绑丢在角落,拿这天阶的法宝去拍卖换了钱!
修真者们听说后无不扼腕叹息,几欲吐血。原因无他——拍卖会由“满堂玉”主拍,它由闻名三界的大商所建,有着当时最强的护卫,售后保障长达二十年之久!谁拍下了就是谁的,二十年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就是想杀人夺宝都没处夺去。
你问为何不拼财富?修真之路清苦,若非穷困潦倒,大多人都更愿意当个富贵闲人。何况当时魔族未现,人间一派安平,有钱人就更没有修真的必要了!论财力,修真者哪里拼得过凡间世家?
如此看来,这宝物是必然要落到凡人手上不可了。事实也确实如此,当初拍下它的人,后来成了东云城主,也就是江晏的父亲。
江城主乐呵呵的,“此物甚好,将来可以用作我家儿女的嫁妆。”转手送了江余雪。
修真者们皆是一派汗颜:大哥啊!这借灵绸上一任主人的故事还犹在耳畔呢!你就要送孩子当嫁妆?这是爱孩子还是害孩子啊!
当时江余雪年幼无知,也深觉如此,毫不犹豫把这借灵提前送给了还未出生的江晏。
后来二人日渐长大,江余雪也没再要回来,城主问起,就说:“我未有情投意合之人,拿着也是无用——送江晏吧!”
就这样,借灵绸归了江晏所有。二十多年来一直藏于暗道之后,未曾用过。
江余雪疑惑地瞅瞅江晏,又瞅瞅容峥,“你们俩谁借谁的灵?”
据她所知,江晏没有灵力啊!
果然江晏说,“我借他的灵。”
容峥见这人噙着笑意,从容不迫的胡编乱造,心头不禁微微一动。
江余雪倒是信得过自家弟弟,但她显然还没忘掉那个故事,有些担忧地问,“你未来夫君愿意么?”
容峥始料未及,耳稍可疑的红了些许。
他没听说过“嫁妆”的故事,也不知借灵绸绑定后不可再换人。他如今灵力尽失,借江晏的灵完全是便宜了自己,岂有拒绝的道理。
于是他就这么脱口而出,“当然愿意。”
仿佛一道天雷劈碎了天灵盖,江余雪所有怀疑担忧瞬间化作焦炭,随之熊熊燃起的,是她心里那簇名为八卦的火苗,“不是吧江晏!这才一天啊!”
这和答应求婚有区别吗?没有吧!简直一模一样吧!
“看来不该叫未来夫君了!可以叫弟妹了!……算了,你借他的灵,那还是委屈委屈你,叫妹夫好了!”
江晏哭笑不得,“他脸皮薄,你别闹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更引人误会了。果不其然,江余雪一边啧啧称奇,一边疯狂回味,“你连他面皮薄不薄都了解的这么清楚?弟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暗恋他了?是不是早就认定一生一世唯君不可非他不嫁了?”
“是是是,”江晏笑得愈发无奈,“可以去拿借灵绸了?”
“咔哒”一声江余雪按动机关,眼前景象再度倒转。那其实只是一瞬间的黑暗,但江晏已本能地抓住了容峥的手,低声哄劝,“不要怕。”
容峥自成年后,还未被人当小孩儿这样哄过。心头滋味复杂难言,手却很听话的反握过去。
等他意识到这般亲昵已有些越界时,黑暗骤然消退,迎着屋内暖灯,江晏松开了他的手。
于是那点心绪又糅在一起,糅成了一股怅然若失。
机关“咔哒”“咔哒”连响数声,地底下终于浮现出一方白玉案台。借灵绸整整齐齐叠在案上,雨后初霁的天青格外惹眼。江晏取过绸缎,笑问,“绑你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