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峥然意(二) ...


  •   “你……你是谁?!”
      杏蝉闪身往屋内躲,然而竹轩空间有限,门口又被一大帮修真者围得水泄不通。凌仙门以剑修为主,来者个个佩着长剑,剑身往门口一拦,实在躲无可躲。

      杏蝉被逼到角落,陆妄一脚踢飞了碎成渣渣的门板,抬手把一卷竹简抛到桌上。
      那竹简外壁刻着淡金色的铭文,看着绝非凡品。在这一摔之下,缠着竹简的细线散开,露出竹片上刻着的,密密麻麻的血红色小字。

      那小字犹如某种不祥的咒印,看起来分外瘆人:“你把手指划开,取一滴血。”陆妄说着,将一把小刀拍在桌上,“然后,把你的血滴进去。”

      陆妄根本不打算解释竹筒里是什么,做足了强买强卖的姿态。

      杏蝉虽然第一次接触修真者,但有关滴血认主的传说并没少听。据说无名指连着人的心脉,是不能随意取血的,否则得了心头血之人能够将其炼成傀儡,或是强迫其完成某件难事,一旦完不成,就会遭到反噬,严重者甚至会爆体而亡。

      画面外,张大花疑惑地凑近了,不确定道:“看着有点眼熟,想不起来了……这是什么?”

      容峥答他:“灵契。”

      “噢!”张大花恍然大悟,“就是那个一经签订,非死亡不可解除的灵契?”

      “对,也不对。”祁尘道,“寻常灵契效力有限,最多是做买卖之用。以修为作抵,性质类似于‘承诺书’,完不成最多损失一点灵力,无伤大雅。也有比较恶毒的,则是让结契之人为自己供奉某物,倘若完不成便会爆体而亡。这种就是邪契了。由于效力太过霸道,属于禁术。”

      张大花又道:“那这上面写了什么?”

      祁尘凑近了,看清上面内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嘶……这上面说,结契者必须在峥然剑认主仪式上,破坏其主与剑体的心神链接,否则就会不得好死!好恶毒的邪契!”

      神器择主,一旦认定其主,即使原主身死,神器也有可能自行封存,因而修真界一直流传有“神器认主后不可逆”的说法。但陆妄消息灵通,不知从哪听闻了杏蝉和明珩的关系。

      他恐怕是认为,若能在认主仪式上让杏蝉出点“意外”,便可能引发明珩心神俱震,进而震断他与神剑的心神链接。

      心神链接犹如人之血脉,一旦断裂,必遭神剑反噬重创。轻则弹飞百米,重则灵气逆行、走火入魔,后果极其严重。因而神器认主仪式上,大都有各路灵修护法,就算陆妄有意携剑去闯,怕是也难能善了。

      于是他便想出了这种阴毒的招数,
      几十个修真者虎视眈眈,就算杏蝉有心要跑,此刻又哪能跑得出去?

      陆妄轻蔑地一扬下巴,不耐烦地催促:“快些,磨蹭什么呢?”

      杏蝉咬紧下唇,神色尽是为难。陆妄等无可等,大步上前抄起小刀,就要摁着杏蝉强行结契。

      “等……等等……”杏蝉带着哭腔道,“我滴就是了,刀给我,我自己来!”

      陆妄大概也认定她掀不起什么风浪,信手一抛,杏蝉便乖乖接过了小刀。

      “不会吧?”有人担忧道,“真结契了?那她岂不是……”

      修真者五感敏锐,杏蝉一个凡人,断不可能轻易瞒天过海。

      众人皆替她捏了把汗。

      好在她灵机一动:“在手上划一道口子,未免太过显眼。若是明珩问起来,我又当如何回应?”

      众剑修俱是一愣,纷纷:“对哦!有道理!”

      陆妄皱眉,“你就不能挑个隐蔽的地方划?”

      杏蝉闻言,面色绯红,“可是……”

      她故作扭捏,道:“……只要在身上,都会看见的。”

      陆妄顿时惊疑不定。他没想到,两人感情居然发展到了如此地步,可这山上剑修学的都是杀人对敌的招数,恐怕把整个凌仙门倒过来,翻上两翻,也是找不到一个医修的。

      他有的是办法让杏蝉开不了口,无法说出今日强签邪契之事。可伤口若不愈合,再多遮掩也是徒劳。

      众人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下可算安全了。

      不料转机就在下一瞬,一位剑修掏出药瓶,阿谀奉承道:“取个血而已,能有多大伤口?要我说,先把这药涂了,等愈合了再放她走!”

      “……”
      众人齐齐沉默。
      大意了!怎么还真有人带了药!

      杏蝉非常识相,笑着说:“好。”

      说着她便上前,伸出五指抓来。那修真者见她貌美,一时竟看得呆了。

      等他察觉到手背刺痛,再反应已来不及。

      杏蝉迅速收了小刀,以电光火石之势将他的血抹在了灵契上。灵契瞬间发出璀璨无比的金光,其上暗红血字漂浮起来,宛若一双双凝视的眼睛。

      “好聪明!”张大花忍不住鼓掌,“既然是契约,那必然是一对一的!灵契一旦签订一人,就无法再更改!不管怎么说,短时间内肯定是安全了!”

      一大帮人在这被耍得团团转,实在出乎意料。屋内剑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皆阴沉到了极点。

      邪契之事本就图个瞒天过海,料这帮人也不敢往外说。陆妄气得够呛,到底不敢真动起手来,只得阴沉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指尖灵光一闪,给她下了个封口的咒诀。众剑修如潮水般退去,“砰”地一声,竹门被重重砸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摇晃声。

      此日之后,再无风平浪静。

      杏蝉与明珩暂住外门,原本这里是清修之地,太过恶劣的事自有长老出手管教。奈何陆妄就是长老座下爱徒,没人管得了他,他又是个横行霸道的性格,受不得一点委屈。
      在杏蝉身上吃了个哑巴亏,他自是气不过,此后便时不时纵着人来骚扰一番。虽造不成什么实际伤害,却着实令人烦不胜烦。

      明珩忍不住了:“这帮欺软怕硬之徒!等我找门主说理去!”

      练完剑,明珩当晚就直奔内门。奈何他并不知道门主住在哪里,只得一个一个山头的找。

      容峥心说:门主常年闭关,闭关处还封了极为强力的隐阵。以明珩现在的修为,只怕再找一个月也找不到。

      果不其然,明珩找了一圈,依然毫无所获。思来想去,他决心再找其他大人物碰碰运气——好巧不巧,就在下山之时,他遇到了刚要回内门的陆妄。

      “走!”杏蝉在一旁拽他,不住催促,“回去吧!”

      杏蝉急着把人拽走,避免这两人迎面撞上。明珩却反手拉着她,往前走了一步。

      “有点眼熟,”他道,“是不是那位长老首徒?要是得到了他的庇护,是不是会……”

      是不是会少些人骚扰杏蝉,让他们有个安静的环境好生修行?

      “不会的!他不是什么好人!”杏蝉心下一凉,不管不顾拽着他往外,“别想了,我们快走——”

      就在这时,陆妄回过了头。

      杏蝉只觉一股寒意顺着脚心,一路窜到了天灵盖,将她整个人恶狠狠地钉了个对穿。封口的咒诀就在此刻发挥了效力,无形的灵力堵住她的咽喉,杏蝉艰难地张了张嘴,开口却只发出一声嘶哑的呛咳。

      “怎么了?”明珩下意识轻拍了拍她的背,目光落在杏蝉身上,以至于错过了陆妄眸底一闪而过的狰狞。

      “来找门主?”

      陆妄装出非常热情的样子,明珩果然没防备,点了点头。陆妄接着道:“我都听说了,外门有弟子顽劣不堪,欺负同门师弟师妹,正要回去商议如何管呢!”

      杏蝉说不出话,只得拼命冲他摇头。明珩抬手摸了把她的长发,安抚似的道:“你看,我就说会有人出手管教的。”

      哪来的“出手管教”!这分明就是陆妄自导自演的一出大戏!

      杏蝉想说“你别信他”,话语到了嘴边,却变成了:“是啊,以后终于不用再被人欺负了!”

      杏蝉惊恐地捂住嘴,容峥心道:“完了!”

      果不其然,明珩抱拳,冲陆妄一拜:“不知可否请她拜入你门下?”此后又说了一些理由,无非是解释和吹捧云云。

      陆妄古怪地笑了下:“好啊。”他刻意地问,“你就是门主新收的弟子?明珩?”

      明珩练了几个月的剑,深觉自己如斯平常,此刻看内门弟子,只觉得他们浑身上下都冒着名为“我很厉害”的光,不由受宠若惊,“算是吧?还早着呢,并未正式被收入门下。”

      陆妄等的就是他这一句,“那你运气不错。”

      明珩疑道:“为何这么说?”

      陆妄起了个兴:“曲闻逸座下首徒,也是目前唯一的徒弟,名唤容峥。”

      容峥心里缓缓飘出一个“?”
      江晏眸底一片冰凉,他盯着陆妄,面上已然殊无笑意。

      陆妄道:“他是用什么理由骗你入门的?该不会是峥然剑的传承吧?”

      明珩被说中,面色当即微变。

      什么叫“骗”?他上当了不成?

      陆妄一看他表情,知道自己说对了,不由编的愈发卖力:“等你进了内门就知道了。容峥和门主的关系,差不多等同于‘形影不离’。你可以随便打听,容峥是不是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你觉得好端端的,他为什么要放弃自己最宠爱的徒弟,把峥然剑传给你这个‘外人’?”

      明珩一愣。

      陆妄又道:“他一定告诉你,峥然剑道修的是‘依乎本心,无欲则刚’?容峥一无道侣,二是仙门出了名的冷美人,你刚进门,不知晓这些也属正常。”陆妄笑了声,“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合不合乎‘峥然之道’,你一看便知。”

      明珩不由攥紧了拳,道,“好。”

      “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容峥心想。他平日里与凌仙门人少有往来,曾有人评价他“孤山白雪,不可触之”,想来在旁人眼里,他也是那般模样吧。

      ……
      自那日后,杏蝉提心吊胆地被收入陆妄门下,两人甚至连名义上的师徒都不是,心知肚明地彼此防备着。
      陆妄彼时还没有在内门只手遮天,杏蝉未雨绸缪,很快想办法跟其他剑修混熟了。成日拉着她们同进同出,总算过了段相安无事的时光。

      某日明珩御剑飞入内门,女剑修们见他风姿卓绝,故意大声调笑:“这是谁家剑修呀?来找谁呀~”

      杏蝉刚练完一套剑法,不知是不是累的,一张脸红扑扑的。她仰望着一身蓝袍、衣角烈烈的爱人,笑着走近了,却见明珩淡淡扫她一眼,竟是连剑都没下,径直掠过她往前去了。

      空气有刹那的凝固,女修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没人敢开口说话。

      还是杏蝉摆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他可能……忙着找人吧。”

      然而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很难不生根发芽。

      那晚杏蝉等到半夜,也不见明珩来找,满怀失望睡去了。后来,两人见面的日子便越来越少。

      听说,明珩的剑道一日千里,颇有成为下一个天之骄子的潜质。

      然而,他越是醉心剑道,拼命打磨自己的性情,杏蝉看他,便越是觉得陌生。她既怕陆妄将人强行契约,又怕明珩修成大道后忘了自己,偏偏还什么都不能说,只能装成个无知无求的哑巴。

      “我打探清楚了,”某日,明珩翻窗来找她。杏蝉本来该高兴的,可看到他的眼睛,一股陌生感却陡然升起。

      “你的眼睛……怎么这么蓝?!”

      “是么?”明珩淡笑了一下,抬指揉揉眼皮,“可能是修为精进了吧……”

      这四个字落在杏蝉耳中,无异于一句铿锵有力的判词。

      她想笑,然而没能弯起嘴角:“你……打探清楚什么了?”

      明珩认真道:“门主那位关门弟子,容峥。”

      彼时血祭门还未现世,容峥也尚无“剑尊”之名号。他心下明镜似的:我这是被明珩当成抢夺“峥然剑”的对手了。

      明珩又说了什么坏话,杏蝉大抵没认真听。等他终于说够了,她忽然问:“神剑认主仪式在什么时候?”

      明珩一愣,下意识放柔了嗓音:“怎么突然问这个?”

      杏蝉看向窗外,凌仙门正值早秋,霜寒覆红叶。血似的颜色扎着她的眼,隐隐显出几分零落萧瑟的预兆来。

      她缓缓道:“我在想……既然你大道已成,而我又阻了你的道。不如放我走吧?”

      明珩难以置信:“你要下山?”

      杏蝉点头。

      明珩为难道,“可是……”
      可是什么呢?

      大道与情爱,从来就难二者兼得啊。

      杏蝉不顾挽留,走得格外坚决,甚至连剑都没带。

      她又回到东云城日复一日的生活里,只是那方有人浅笑晏晏,抛玩杏花的屋檐下,而今早已空空如也。

      山中日月长,人间却一如既往。时光如过隙白驹,尽是匆匆。

      意外还是来了。

      魔族仿佛把昭昭野心全积攒在了这一刻,爆发时便显得格外突然。起先是很小的变化——夜间细碎风声隐含不安,庭前落花莫名其妙被人踩了几脚。后来却逐渐变得异常。
      那天杏蝉照常支着小摊,跟旁边的姐姐闲谈家常。姐姐笑着说,“你长这么漂亮,肯定很多人喜欢。”杏蝉低头拨了拨花篮,道:“还好啦,姐姐也是好看的。那姐姐有喜欢的人吗?”
      等了片刻,没等到回话。杏蝉奇怪地一抬眼,却见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人,此刻竟悄无声息倒在地上,成了一具了无生气的干尸!

      那是杏蝉第一次见到活的魔族。

      人形的怪物狰狞地咧嘴大笑,冲她伸出尖锐的五爪。就要抓上咽喉时,她在仙门修习的基本功起了作用,她往后一翻,堪堪躲过那凌厉的一击。

      “跑什么呢?”那魔族笑得阴森,“人间早晚也是我们的。小美人儿,你以为自己能跑到哪里去啊?”

      杏蝉没命地飞奔起来,跌跌撞撞地闯进一间屋子大喊“救命!”,想找件能够防身的武器。话语出口却发觉四下空空荡荡,猛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方熟悉的屋檐。

      “……”
      杏蝉深吸一口气:这里是明珩的“家”。

      里面还保留着数年前的模样,仿佛从来没有旁人来过这里。直到此刻,杏蝉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的家,从始至终也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会难过,可拆了木棍冲出门时,她匆忙一抹眼角,却发现自己脸颊一片冰凉。

      “哟?”魔族挑了挑眉,“你还敢一个人冲出来?”

      杏蝉一按窗棂,手中长棍猎猎生风,径直砸向魔族脖颈。

      她不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也没有一招安天下的绝技。可此时此刻,她的腰杆却挺得格外直,仿佛那几年里的痛苦、猜疑……在此刻都变得浅淡。
      唯有剑技、身法,一道道陈列脑中,变得愈发清晰。

      魔族不退反进,一手上抬攥紧长棍,一手向前直取她心。没想到木棍上传来极强的力量,那力被巧妙的凝作一点,瞬间将毫无防备的魔族重重击飞!

      “怎么可能!”

      魔族根本不信自己能被一个凡人姑娘打成这样,撑地跳起,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闪身向前。杏蝉踮脚前跳,反身回扫,“咚!”一声闷棍打在人身上的重音,那魔族横身飞出,张嘴喷出一口黑红的血,倒地不起!

      “这么厉害?!”

      城中百姓四散奔逃,然而魔族从四面八方涌来,实在逃无可逃。有机灵点的立马凑到杏蝉身边,想着能躲一会是一会,这行为居然得到了很多人的响应,于是杏蝉在人群中奋勇杀敌,战至力竭的最后一刻,忽听人喊:“仙门救援来了!小姑娘,你再撑一撑,我们很快就安全了!!!”

      杏蝉勉强笑了笑,长棍浸透了鲜血,她缓缓松开五指,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再看了凌仙门的方向一眼。

      “别闭眼!别闭眼!有没有懂医术的,快——”
      “仙门、仙门肯定有人能救你!那群修士法力高强,肯定有办法的!”

      可惜耳畔嗡鸣,再后面的话语,她已全然听不清了。
      凌仙门没有医修,这不是她早就知道的事吗?

      ……

      不知是不是幻境由明珩执念所生,而杏蝉又是“幻中人”的缘故。画面再转,众人竟是透过明珩的眼,看到了凌仙门的景。

      诸位长老齐齐列阵,弟子们围作一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明珩身上,期盼的、艳羡的、嫉妒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唯一相同的,是都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众人先是一愣,而后了然:这是神剑认主仪式上的一幕。

      明珩独立高台之上,蓝衣被风卷成翻飞海浪。
      话语也一如冰冷巨浪,重重拍在每一个人头顶。掷地有声。
      “我不去。”
      他拎着佩剑,淡漠道。

      原本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山头,顿时炸开了锅!

      “你疯了?!当初上山你跟门主说好了什么,为什么不接过峥然剑的传承?!这种好事还轮不到别人呢,难道你不想拥有神器吗!!!”
      眼看着山脚黑气愈发浓郁,凌仙门众弟子急得不行。

      “好事?”明珩古怪地笑了下,“是要我与魔族同归于尽的‘好事’吗?”

      此言一出,空气转瞬凝固成冰!

      自从杏蝉离他而去下了山,明珩就愈发冷漠孤僻。众人只道是峥然剑道所致,却不知他其实早已对所谓正道心凉,不愿再护天下苍生。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那弟子瞪大了眼,指着他的鼻子大声说,“如果我死能换魔族重回地底,那也该是我的荣幸!”

      明珩无所谓地一点头:“那请你去死吧。”

      他用最平淡的语调,说出最残忍的话语。

      变故实在猝不及防,谁也没想到这场认主仪式,居然以如此戏剧化的方式收了场。周遭顿时骂声鼎沸,弟子们的愤怒皆达到了高峰。其中不乏有不服明珩继承峥然剑的,此刻更是卯足了劲落井下石,一时间竟是乱成了一锅粥。

      “行了。”一道剑纹悠悠荡出,周遭顿时一静。曲闻逸抬起三指,划了一圈:“各自跟内门长老下山,保护好自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听令除魔。可记清楚了?”

      加强版保护咒落在每个人身上,众人不由惊叹,皆是乖巧点头。

      最后,曲闻逸深深看了明珩一眼,那眼神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果然如此的释然。
      他收回目光,偏头唤容峥:“走。”
      容峥点头“嗯”了声,他将峥然剑从高台上一把抽出,转身就走。

      这画面落在明珩眼底,自然印证了他某方面的猜想。

      果真如此……

      凌仙门人渐渐走完了,明珩独立空山之上,忽然喃喃自语:“那我这么多年,究竟为了什么……”

      到头来还是孤独。

      容峥眼皮一跳,预感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明珩背着众人下了山,却不慎遇到举世仅存不到十人的“天魔”。那魔听说城中有小姑娘力克修罗,被紧急调来此方,恰好迎面撞上匆匆赶到檐下的明珩。

      明珩踏过满地干尸,不知怀着什么心情把门一推。檐上风铃哐当坠地,穿堂风掠过空空如也的屋檐,留不下一丝残余的温度。

      明珩垂下眼,怔怔看着搭在臂弯上的,一路带过来的衣裙。这件衣服他几年前就搜罗到了。用的是遥远之处运来的上好丝锻,触之细腻光滑,只是杏蝉刚好提了下山,而他出于自尊,没再开口告诉她。

      明珩自嘲地笑了,忽然间,“唔——”

      他还来不及感觉到痛,先看到了穿胸而过的一只手。血淋淋的五指收紧一拧,“噗呲”一声,剧烈的疼痛后知后觉席卷而来。鲜血染红了衣襟,他摇晃着跪倒在地,胸口处一个血洞分外可怖。

      风一吹,空空荡荡的,好似永远失去了什么东西。

      明珩知道,那不止是自己的心。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他心想,这件衣服,大概是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他还没能与她同赏雨后白虹,还没来得及……诸多遗憾走马灯般自脑海闪过,人世间嘈杂喧嚣渐次远去。尚存温热的心脏被抛在冰冷石板上,仍在顽强地收缩着;而这颗心脏的主人,却已然永远地闭上了眼……

      天边不知何时落了大雪,一切生息都被掩埋于雪层之下。
      他身下血色瓢泼,一如盛秋枫红。

      却道蝉鸣惊秋色,白雪连天一道虹。

      死前最后的回忆里,他猛然意识到。方才那一地干尸里,有一具尸体虽然样貌全非,却格外熟悉……
      明珩终于崩溃,魂灵发出一声颤抖到极致的呜咽!

      “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离不开你。所以……”
      “你发誓!”
      那时他笑着,三指朝天:“好,我发誓:倘若有违今日之言,便教我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一语成谶。

      画面渐渐黑下去,又倏忽亮起,残存的执念在魔族幻境里生根。明珩居然又一次睁开了眼!

      在魔族幻境里,他天然被同化成了“魔”的一部分。对魔族,自然也感受到由心而生的,莫大的吸引力。

      “天魔”的手掌从他头顶收回,诱哄着问,“如果给你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你会想试一试么?”

      明珩的眸中没有恨,只有一片了无所归的空茫。
      他用力点头:“想!”

      那天魔似乎很满意他这个回答,笑着道,“你可知魔族有一法宝,名唤‘白玉灯’?”

      明珩摇头。

      天魔于是笑得更欢:“不知道也没关系,没几个人知道这个!白玉灯可以逆转生死,是一件很重要的宝物,我现在就把它交给你。待你复活了爱人,就可以与她团聚啦!不过,”魔族话锋一转,“需要你替我完成一件事。”

      明珩点头,“好。”

      天魔摊开手掌,一本破破烂烂的册子出现在他掌心,“喏,这个是复活的残篇。刚修复好,还不清楚效果如何。”

      “禁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愿不愿意,替我们试验复活的效果?作为交换,等试验好了……你就可以复活你的爱人了。”

      明珩自然无有不从。

      他本能地选择了最熟悉的怀雁村,日复一日试验各类邪术。起先总是不成功。幻境与外界并不相通,因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尸体被斩下了一只手,用以镇压幻境之源,维持幻境的稳定。

      幻境里万物扭曲,唯独“人”是真实的。因而明珩日益精进魔族术法时,村中人也常见到各类怪事。

      在如此扭曲之中,明珩的记忆也在逐渐被同化、消失。到最后,他忘记了杏蝉,忘记了为何入幻,只能很模糊的记得:自己好像有个执念,要完成了它,才能得到魂灵片刻安息。

      可他的记忆实在太模糊了。到最后,他只记得对正道的恨,和曾经似乎刻骨铭心,却又分不清孰是孰非的感情。在这样的情况下,被他“捏造”出的杏蝉,自然也忘记了他。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自然还是想去的。毕竟,谁没做过拯救天下苍生的梦呢……”
      褪色的话语,像经久绕梁的讽刺。

      小楼仍堪风雨里,却应叹,深巷再无卖花翁。

      杏蝉的面容渐渐模糊,可她居然在笑。不是那种勉为其难的笑,而是释怀的,又带着一点愉悦的笑。

      “你来啦!我有话想对你说。”

      众人心下一惊,猛然回头,却发现明珩就站在一步之遥。身躯透明,撑着剑,半跪在地。
      看起来很是无害。
      众人遂放下心来,继续听杏蝉说。

      “其实,我已经很累啦!”
      杏蝉微笑着道:“我想往生了。既然都是幻境,那,就请你放我走吧!”

      明珩怔愣抬眸,哽咽着摇了摇头。

      “守灵灯,开天门,守得灵堂登天门。”
      童谣仿佛又一次在耳畔响起。

      “……万鬼哭,千魂散,万鬼千尸尽散魂。”

      原来,村中的人守灵灯之所以灭掉,便是因为他们被“强行复活”,魂魄困在躯壳里不得往生。
      明珩在灵堂里日复一日守着一触即碎的幻梦,期盼有一天,血祭门能将杏蝉的魂魄送回人间。
      然而世间生死轮回自有定数,魂魄当散则散,强求不得。

      明珩颤抖着道,“魔族……魔族给我的白玉灯,不是该打开血祭门,将你复活吗?!”

      “难道这不是血祭门的‘钥匙’?!”

      江晏闻言一愣。白玉灯是开启血祭门的钥匙?
      容峥却摇了摇头:“你拿到的,恐怕不是真的白玉灯。”

      明珩想必已经翻过名册了,不知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不在上面时,又是作何感想呢?
      原来他以为的一切,只是一场骗局,一宿幻梦。到头来,他什么都抓不住、什么也没得到。

      失去了杏蝉,也失去了本应拥有的神剑传承。

      杏蝉忽然走上前,试探着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杏蝉轻声说:“放下我吧,向前走。”

      明珩眼眶通红,哽咽着回抱过去。他几乎想要痛哭一场,然而魔族无泪,最后也只能轻轻撩开杏蝉脸侧长发,沙哑道:“对不起……”

      可是一切已经太迟、太迟了。

      最后的最后,杏蝉在他怀里化成一缕流光,倏地冲天而去。幻境霎时消散,众人脚下一碰,才发觉自己踩上了实实在在的土地。

      “为什么是‘幻’?”容峥问他,“你没找到她的魂魄?”

      明珩看他一眼,此刻也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了,但他这话说得还是很不情愿:“听说那个疯小孩儿见过,否则我也不会一直找他。”

      疯小孩儿?容峥心道:白赦。他能看见魂魄?
      幻境之主能感知境中发生的一切,明珩既然没说他的下落,就说明白赦很可能不在幻境里。那跟白赦一起出去的人,恐怕是到了现实某处,却又被困在了那里,因此才未能传出音讯。

      明珩的身影也渐渐变得透明,直至再看不见。“砰”一声,空气中又消散了谁的执念。

      “居然真能解开幻境啊……”村民们啧啧称奇,却见张大花准确无误的看向俞辰,“幻境散了。”

      俞辰一脸莫名:“我知道幻境散了啊,看到了,不用你提醒我!”

      张大花冷笑一声,“那你还记得自己之前说了什么?”

      俞辰:“?”
      他认真思索片刻,面色忽然一变——糟糕!他好像曾经夸下海口,说这行人若能带他们出去,便给他们磕头喊神仙大老爷。

      “想起来了?”祁尘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你的光荣事迹大家都听说了,愿赌服输啊!”

      村民们顿时哄笑出声,“快快快!”
      “别装傻!”

      俞辰气得剑眉倒竖:“我那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们!”

      “是是是。”“对对对!”“你还不快磕一个!”

      俞辰翻了个白眼,一掀衣袍,哗啦跪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神仙大老爷!”

      张大花:“哎!”

      俞辰一骨碌站起身,尴尬得无地自容。好在众人闹完就没再让他难堪,各自上前道了谢,随后便各回各家,忙原本该忙的事去了。

      村民们一走,张大花秒变苦瓜脸:“我的布料还没找回来呢!藏哪儿去了!”

      祁尘哈哈大笑:“找回来如何?给杏蝉做一件衣服送去?”

      “行啊,”张大花道,“等找到了她的魂魄,我就给她立一个衣冠冢!”

      “走呗,我闲来无事,帮你一起找!”
      “为什么独独帮我?”
      “可能看你这朵青色大花显眼吧。亲切!”
      “亲切在哪儿!我请问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村里走。

      江晏碰了碰容峥的手背,“怎么啦?脸色这么差。”

      容峥摇了摇头,收回目光:“无事。”

      “因为‘白玉灯’?”江晏道,“还是峥然剑的传承?”

      容峥默然半晌,“……我从未想过要和他争。”

      “嗯,我知道。”江晏温声,“你难过,不全是因为这个吧?”

      容峥移开目光,显然不欲多言,“……嗯。”

      他很少将情绪写在脸上,可江晏却觉得,此刻他脸上分明大写加粗着四个字——心事重重。

      他有心追问,可惜好巧不巧,就在这时,手里的传音珠响了起来。

      江余雪就喊了四个字:“家事,速归!”

      容峥一愣。

      “大抵是家中有人闹事,”江晏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若是不想卷入其中,我……”

      “回去吧。”
      容峥轻声。

      江晏深深凝视着容峥那双眼,忽然轻叹道,“好。”
      他看出来了,容峥想支开他,而且意志十分坚决。

      他想去做什么?
      江晏暂且按下心头疑惑,他知道有些事,不要太早追问清楚会比较好。

      “那我晚些时候,再通过传音珠找你。”

      “嗯。”

      ……
      要在东云城内找一家酒肆并不算难。

      只是容峥平日里从不碰酒,又在雪山呆了这么多年,再到凡间烟火小巷里。隔几步便能见着一家,满巷旌旗乱晃,反而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他漫无目的想:自己上一次喝酒,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犹记得那时他跪在山头,自上而下望着封存血祭门的那道长渊,与再也回不来的魂灵遥遥对饮。

      曲闻逸。
      他的尸骨已与血祭门、峥然剑一同长埋地底,此刻再想,也是无益。

      平心而论,他曾在意过峥然剑的传承,这是人之本性,不可避免。
      但,后来也是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

      他轻微地闭了闭眼,在街巷间左顾右盼,有心选一家不那么显眼的店。
      没走几步路,抬头瞧见旌旗上写着“忘忧酒家”,再一看旁边是间大小适中的木栈子。门内暖灯摇晃,光影温柔。

      他脚步一顿,待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坐在酒肆中了。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这位公子,喝点什么?本店有茶有酒,招牌当属‘醉春朝‘,来一碗不?”

      容峥道:“好。”

      店小二笑得更开怀了:“好嘞!一碗醉春朝——”

      等店小二走入酒肆深处,容峥才忽然发觉不对。

      凡间酒肆喝酒,好像……要收银两来着?
      他此刻一穷二白,身上哪来的银子可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峥然意(二)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