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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糖霜与尘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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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崖的雪化了又积,凡间的岁月却在那具被映雪以仙气细细温养过的长生躯壳里,留下了不同于修行者的痕迹。玄尘的气色一日好过一日,畏寒之症渐消,那双曾映照大道天光的冰灰色眸子,如今更多是映着崖间新发的嫩芽、碗里羹汤的热气,以及……映雪从山下带回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这日,映雪摆弄着一只草编的蚱蜢,翅膀还会随着机括轻轻颤动。玄尘盯着看了半晌,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类似孩童般的向往:“山下……集市里,有很多这样的东西吗?”
映雪抬起头,异色瞳一亮:“很多很多!有吹糖人的,画脸谱的,卖各式点心果子的,还有会唱歌的泥偶!父亲,你想去看看吗?”
玄尘沉默了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万载修行,他从未踏足过那般喧闹的、充满烟火气的地方。曾经的静心崖道者,眼中唯有苍穹大道,何曾留意过蝼蚁般的凡俗乐趣?
可现在……
他轻轻点了点头,唇角扬起一个极浅却真实的弧度:“想。”
一个简单的字,却让守在不远处的青垣和莫渊瞬间竖起了耳朵,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又猛地顿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略显尴尬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杀气,只剩下小心翼翼的紧张与……一丝跃跃欲试。
最终,是四人一同下的山。
映雪紧紧牵着玄尘的手,如同最可靠的向导。玄尘换上了一身映雪准备的寻常青布棉袍,银发用一根最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褪去了所有光环,却依旧好看得与这烟火人间格格不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他却浑然不觉,只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
青垣和莫渊则落后几步,如同两个最忠实的、却又手足无措的护卫。他们极力收敛着周身气息,生怕一丝一毫的妖力或仙气惊扰了这凡尘,更惊扰了前方那兴致勃勃的“凡人”。
市集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各种气味混杂——刚出炉的烧饼香、糖炒栗子的甜腻、牲畜的淡淡腥臊、还有人群拥挤的热气。玄尘微微蹙了下眉,下意识地往映雪身边靠了靠。这过于旺盛的“生”气,于他而言还是有些过于刺激了。
“父亲,看那个!”映雪指向一个吹糖人的老翁。
玄尘的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只见那老翁手法娴熟,一吹一捏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小凤凰便在他手中成型,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蜜色光泽。
玄尘看得目不转睛,冰灰色的眸子里闪烁着纯粹的好奇与惊叹。
青垣蛇瞳微眯,几乎是下一秒,一枚金叶子便无声地滑入那老翁粗糙的手中。老翁手一抖,差点把糖凤凰摔了,震惊地看着手中足以买下他整个摊子的金叶子,又看看眼前这气势惊人、却穿着华贵的青衣公子。
“都要了。”青垣下巴微扬,语气是惯有的不容置疑,眼神却紧张地瞟着玄尘的反应。
老翁战战兢兢地将插满糖人的草靶子整个递过来。青垣一把接过,那插满精致糖人的草靶子与他一身妖君气度形成滑稽的对比。他有些笨拙地、试探性地将整个靶子递到玄尘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放软:“……给你。”
玄尘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一片糖人森林,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漾开浅浅的笑意,并未拒绝,只是从中小心地取下了那只最初吸引他的小凤凰,轻轻舔了一下。
好甜。
是一种简单而直接的、能让人心情愉悦的滋味。他眯起眼,又舔了一下,像只终于尝到甜头的猫。
青垣看着他这毫不设防的、满足的小动作,心脏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搔过,酸胀得厉害。他抱着剩下的糖人靶子,像个傻气的跟班,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莫渊在一旁看着,抿紧了唇。他注意到玄尘的目光又被一旁画着脸谱的面具吸引,立刻上前,仔细挑选了一个描绘着清雅兰草的半脸面具,付了铜钱,然后极其小心地、用绝不会碰到玄尘皮肤的姿势,递了过去:“师尊……这个,或许您会喜欢。”
玄尘接过面具,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抚过上面粗糙却生动的笔触,眼中满是新奇。他学着旁边孩童的样子,将面具戴在脸上,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染着笑意的眼睛,看向映雪:“好看吗?”
映雪用力点头:“好看!”
莫渊看着那双透过面具望向映雪的笑眼,心中既酸涩又满足。至少……师尊接受了他的东西。
一路行去,玄尘几乎对每一样未曾见过的东西都表现出兴趣。捏面人的,他要站着看完整套过程;卖冰糖葫芦的,他盯着那亮晶晶的糖壳看了许久,于是下一刻,青垣和莫渊手里各自多了好几串红艳艳的糖葫芦;甚至看到一个卖蛐蛐罐的,他也好奇地蹲下来,听那摊主唾沫横飞地讲如何挑选善斗的“将军”……
他不再是从前那个无欲无求的玄尘道长,他会因为尝到太酸的果子而皱起整张脸,会把觉得好看的彩色石子小心收进袖袋,会指着路边摊子上的油炸糕扯扯映雪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
青垣和莫渊几乎是抢着付钱,抢着把他多看两眼的东西买下来。一个挥金如土,妖君气场全开;一个细致入微,连糖人的竹签都要仔细磨光滑了才递过去。他们笨拙地、争先恐后地试图弥补,试图用这种最凡俗的方式,在那颗已然平凡的心中,留下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尽管玄尘的注意力,大部分始终在映雪和那些新奇的玩意儿上。
日落西山,集市渐散。
玄尘怀里抱着映雪给他买的草编小鹿,手里拿着吃了一半的芝麻糖,银发梢沾了点不知哪里蹭到的糖霜,脸上戴着那个兰草面具,露出的嘴角始终带着轻松愉快的弧度。
他累了,脚步有些慢,却意犹未尽。
回崖的路上,他安静地走着,忽然轻声对身旁的映雪说:“下次,我们还来。”
映雪笑着点头:“好!”
身后,青垣和莫渊抱着、提着一大堆零零碎碎、毫无用处的“宝贝”——从泥叫叫到空竹,从九连环到快要化掉的糖画……闻言,两人脚步同时一顿,看向前方那抹轻松的、沾染着人间烟火的背影,眼神复杂。
有痛楚,有愧疚,有无法参与其中的落寞。
却也有一种……看着他在阳光下,终于能像个普通“人”一样欢笑的新奇与慰藉。
青垣忽然将怀里一堆东西塞给莫渊,快走几步,从后面极轻地、极快地,用指尖拂去了玄尘发梢那点碍眼的糖霜。
玄尘讶然回头。
青垣却已退开,双手背在身后,仰头看天,一副“不是本君干的”模样,只是耳根微微泛红。
莫渊抱着一堆东西,看着这一幕,沉默片刻,最终,只是将怀里那串最大的、没被碰过的冰糖葫芦,又往前递了递。
夕阳将四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回归静心崖的山路上。
喧嚣远去,尘埃落定。
糖霜的甜味似乎还留在舌尖。
玄尘低头,咬了一口冰凉甜脆的糖葫芦,眯起了眼。
凡尘滋味,确实……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