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道》知莫渊

23、忆起

　　时光如静心崖下的云海，无声流淌，看似不变，内里却早已潜移默化，换了人间。玄尘与青垣之间那层坚冰，虽未彻底消融，却已薄如蝉翼，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默契”的平静笼罩着崖顶。

　　玄尘不再抗拒青垣的时常造访，甚至偶尔会默许他带来的一些无伤大雅（在他看来）的“打扰”。他依旧清冷少言，但那份冰冷中，渐渐染上了一丝属于“人”的倦怠与……默许的温和。

　　他体内的妖力运转愈发圆融，与前世的共鸣也愈发清晰细微。不再需要刻意沉入定境，有时只是一个晃神，一个熟悉的场景，甚至青垣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便能牵动深埋的记忆之弦。

　　这日午后，青垣又赖在静心崖上。他并未打扰玄尘修炼，只是懒洋洋地斜倚在院中那株日渐茁壮的冰晶灵植旁，手中把玩着一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蕴含着月华精魄的冷玉珠子。那珠子在他修长指间灵活滚动，折射出幽幽冷光。

　　他玩得有些无聊，目光便落在灵植叶片上凝结的、如同细碎钻石般的寒霜上，下意识地伸出指尖，轻轻拂去那点霜华，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妖异气质不符的、近乎稚气的专注。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在他低垂的眉眼和那专注的指尖上，勾勒出一幅奇异却静谧的画面。

　　玄尘刚从静室出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或许是那阳光太柔和，或许是那动作太过熟悉，他的心猛地一跳，一段被时光深埋的、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记忆碎片，毫无征兆地破开迷雾，骤然涌现！

　　· ……依旧是那片仙家药圃，年轻的道人蹲在地上，指尖轻柔地拂去一株刚刚经历风雨、叶片上还挂着水珠的青色灵草上的尘埃与残瓣。那灵草其中一片最嫩的卷曲叶芽上，凝着一颗格外晶莹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微光。
　　·道人看着那滴露珠，唇角不自觉地弯起，声音温和带笑，低低地唤了一声：
　　· “……小青蕤。”

　　那个称呼，那般自然，那般熟稔，带着一种说不出的亲昵与怜爱，仿佛早已呼唤过千百遍。

　　玄尘猛地僵在原地，瞳孔微微收缩，怔怔地看着不远处正拂去霜华的青垣。

　　小青蕤…… 蕤，草木之花下垂貌。那株灵草，叶片总是微微卷曲下垂，挂着露珠时，便像是含着泪光、又努力扬起笑脸的小可怜模样。

　　原来……他前世，是这般称呼他的。

　　不是连名带姓的“青垣”，不是疏离的“妖君”，而是……“小青蕤”。

　　青垣似有所觉，抬起头，对上玄尘那异常专注又带着几分恍惚的目光，挑了挑眉：“嗯？这般看着本君作甚？终于发现本君丰神俊朗，移不开眼了？”

　　他习惯性地口出戏言，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玄尘那双仿佛透过他在看别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情绪的眸子时，调侃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瞬。

　　玄尘没有像往常那样冷声斥责或移开视线。他只是缓缓走上前，在青垣略带讶异的注视下，停在他面前。

　　目光依旧有些失焦，仿佛还沉浸在方才那突如其来的记忆回溯中。他看着青垣，看着他额间那若隐若现、与记忆中那株灵草叶芽上露珠位置隐约重合的细微金纹，嘴唇微动，一个极其陌生却又熟悉到骨子里的称呼，几乎是脱口而出：

　　“……小青蕤。”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如同梦呓。

　　然而，这三个字落入青垣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他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僵住，幽绿的竖瞳骤然收缩，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又极其震撼的事情！把玩着玉珠的手指猛地收紧，那坚硬的冷玉竟被他无意识中捏出了一丝裂纹！

　　他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般，维持着仰头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玄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丝……飞快掠过、几乎无法捕捉的、如同孩童被骤然戳穿心事般的无措与慌乱。

　　这个称呼……这个早已被他深埋在万丈红尘之下、以为只有自己还记得的、属于最初最初那个小道士的、独一无二的称呼……

　　他怎么会……怎么可能想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靠着，相距不过咫尺，却都陷入了某种诡异的寂静之中。

　　良久，青垣才像是猛地回过神，倏地移开视线，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语气试图恢复以往的慵懒调侃，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狼狈：

　　“……胡、胡叫什么！没大没小！本君的名讳也是你能乱改的？”

　　然而，那微微泛红的耳根，和游移不定、不敢与玄尘对视的目光，却彻底出卖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玄尘看着他这副罕见的、近乎“羞恼”的模样，心中那最后一点不确定也消散了。记忆的暖流缓缓流淌过心田，带着一种酸涩而柔软的恍然。

　　原来……是这样。

　　隔阂似乎在这一刻，又被无声地抹去了许多。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不再是深不见底的渊薮，而更像是一层薄薄的、一捅即破的窗纸。

　　玄尘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再唤那个称呼。他只是极轻地、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那弧度浅淡得如同雪地上转瞬即逝的阳光。

　　他转身，走向平日打坐的巨石，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经过那株冰晶灵植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柔地拂过一片低垂的叶片。

　　青垣依旧僵硬地靠在原地，看着玄尘的背影，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额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千百年前，被那人指尖温柔拂过露珠时的微凉触感。

　　他猛地握紧了拳，将那枚裂开的玉珠死死攥在手心，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窘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悸动与柔软。

　　雾散云开，故影重现。那个最初的最初，似乎终于穿越了重重时光与劫难，悄然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