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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缠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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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修万年的青蛇妖青垣,十几年来频繁骚扰山下道观里的小道士玄尘。众人皆道这蛇妖不知廉耻,连近几年才来的小道童都私下议论:“那妖君日日来寻师叔,莫非是想采补?” 玄尘不胜其烦,却因青垣从未害人,无法斩妖除魔。直到某夜青垣醉酒现出原形,冰凉蛇尾缠上玄尘的腰肢:“你当年救我一命,说好的以身相许呢?” 玄尘捏诀的手猛地顿住——千百年前那场大火,竟在他的梦魇里反复烧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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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岚初散,晨露未晞,石阶上苔痕湿滑。
玄尘阖着眼,指尖逐一捻过冰凉的桃木念珠,试图将早课经文最后一段诵完。可那缕熟悉的、带着寒潭深处青苔与雪水气息的妖氛,又一次精准地缠了上来,不浓烈,却顽固地穿透道观周遭淡淡的辟邪清障,丝丝缕缕,只萦绕他一人。
殿内其他做早课的弟子已有窸窣动静,几个年幼的道童忍不住抻长脖子往外瞧,又被领班师兄低声喝止。窃窃私语声压得极低,却依旧零星漏进玄尘耳中。
“……又来了……”
“啧,真是…不知羞……”
“师叔他……”
玄尘眉心蹙起一道极浅的褶,捻动念珠的指节微微泛白,诵经声却未停,只是速度不易察觉地加快了些许。他只盼这早课快些结束,或那妖物今日能识趣些,自行离去。
然而事与愿违。
一道青影斜斜倚在道观门外那株老槐树下,几乎与苍翠欲滴的树荫融为一体。来人一身青衣广袖,墨发未束,仅用一根碧玉簪松松挽了少许,其余如瀑流泻,衬得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偏生唇色秾丽,眼尾微挑,一双竖瞳似笑非笑,正懒洋洋地望进来,目光精准地锁在蒲团上背影僵直的玄尘身上。
正是那纠缠了他近十五年的青蛇妖,青垣。
有胆大的香客路过,见状骇得低呼一声,快步绕开。小道童们又怕又好奇,偷瞄的眼神在那妖异惊人的容貌和自家师叔清冷的背影间来回逡巡。
青垣浑不在意,反而抬手,指尖勾着一只小巧的青玉酒壶,慢悠悠晃了晃。壶口倾泻,一股清冽醉人的酒香混着他身上的寒潭气息,竟蛮横地压过了殿内氤氲的檀香,直冲玄尘鼻端。
玄尘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猛地起身,道袍下摆因动作过大而荡开一圈涟漪。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外,面上如同凝了一层秋霜。
“妖孽!”玄尘在青垣面前三步处站定,手已按在腰间的桃木剑柄上,声音压得低且沉,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此地乃清修之所,容不得你放肆!速速离去!”
青垣却笑了,仿佛听惯了这毫无新意的斥责。他仰头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喉结滑动,侧颈线条优美却非人。他随手抛了玉壶,那壶在空中化作一缕青烟消失。
“小道士,”他开口,嗓音带着酒后的微醺沙哑,语调拖得长长的,像蛇信掠过草叶,“好生无情。我不过是慕名而来,听闻贵观斋饭乃方圆百里一绝,特来讨一碗尝尝。你这待客之道,未免令人心寒。”
不过或许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这副说辞,便又开口,"说不准我这次又带了什么奇珍百味赠予小道士你呢。"
“胡言乱语!”玄尘咬牙,“你十几年来日日骚扰,究竟意欲何为?!”
“骚扰?”青垣挑眉,竖瞳里光华流转,竟显出几分无辜委屈,“小道长此言差矣。我一未伤人,二未毁物,三未口出秽语。不过是……心悦道长,想与道长亲近些罢了。”他向前微倾,冰凉的气息几乎拂过玄尘脸颊,“这……也犯法么?”
“你!”玄尘脸颊脖颈骤然漫上一层薄红,不知是气是窘。他唰地抽出半截桃木剑,清冽道气迸发,“再进一步,休怪我剑下无情!”
周遭空气瞬间紧绷。几个年长些的道士已悄然围拢,手持法器,面色凝重。
青垣却只是低低笑开,仿佛觉得极其有趣。他非但不退,反而又逼近半步,完全无视那指向自己的木剑尖端,目光落在玄尘因怒意而格外清亮的眸子上,慢条斯理:“哦?无情?小道长,你倒是说说,你们道家戒律,哪一条准你们对未曾为恶的精魅动手了?”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向玄尘心口:“你的剑,斩的是邪魔,诛的是恶业。而我……”他指尖几乎要触到道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我心中所想,不过是……”
玄尘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那冰凉指尖的触碰,持剑的手稳如磐石,心绪却已紊乱如麻。这蛇妖字字刁钻,句句戳在关窍。观主与师兄们早已探查过,此妖身上竟真无血孽怨气,清修万年,纯净得不可思议。这才是最棘手之处——师出无名。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烦躁与那丝被死死压抑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异样,归剑入鞘,冷硬道:“无论你所求为何,贫道与你,人妖殊途。请自重!”
说完,不再看青垣一眼,转身拂袖而去,背影决绝,近乎仓皇。
青垣站在原地,望着那小道士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边笑意渐深,竖瞳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他并未再追,只轻轻咂摸了一下空气中残留的、属于玄尘的那缕清正却微颤的气息。
是夜,月华被浓云遮蔽,只漏下几缕惨淡清光。
玄尘和衣躺在静室榻上,白日被强行压下的心绪此刻翻腾不休。那蛇妖纠缠不休,言语轻佻,行为放浪,偏又……他翻了个身,试图将那妖孽的身影驱出脑海。
窗外忽有异响,并非风声。
玄尘瞬间警觉,握紧枕下符箓。
下一瞬,窗棂被一股力量撞开,浓烈至极的酒气混合着那熟悉的寒潭妖气汹涌扑入,一道青影踉跄着跌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凉意。
“小……道士……”声音含混不清,裹着厚重的酒意。
玄尘倏地坐起,指尖已捏起明光诀,柔和清光霎时照亮静室。
青垣醉得厉害,墨发凌乱,衣襟微散,苍白的脸颊上透出不正常的绯红。他扶着桌角试图站稳,身子却摇摇晃晃,一双竖瞳涣散地聚焦在玄尘脸上,吃吃地笑:“找到你了……”
“出去!”玄尘厉声喝道,心中警铃大作,明光诀蓄势待发。
然而,青垣却像是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与顾忌,他非但不退,反而猛地向前一扑。
玄尘避闪不及,只觉腰身骤然一紧,被一条冰冷、坚韧、覆盖着细腻青色鳞片的巨大蛇尾紧紧缠住!那力量霸道无比,瞬间打破了他周身自行运转的护体道气,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中衣,激得他浑身一颤。
“放肆!”玄尘又惊又怒,指尖清光大盛,便要向那蛇尾击去!
“……好没良心……”青垣却顺势将整个上半身都贴靠过来,滚烫的额头抵着玄清的锁骨,呼出的灼热气息带着酒香喷洒在他颈间,声音委屈又含糊,带着万年岁月也磨不掉的执拗,“你当年……救我一命……说好的以身相许……怎地……全都忘了……”
“胡说八道什么!谁救过你!”玄尘挣扎呵斥,捏诀的手却因这荒谬绝伦的指控和腰间越缠越紧的冰冷蛇尾而僵滞一瞬。
“……大火……好大的火……”青垣仿佛陷入迷梦,蛇尾不安地绞紧,冰凉鳞片摩擦着腰际的皮肤,带来战栗的触感,“你把我……从火里捞出来……你说……‘小蛇别怕’……”
玄尘如遭雷击,高举的、捏着明光诀的手猛地顿在半空,指尖的清光剧烈摇曳,倏忽熄灭。
千百年前……那场几乎将他前世焚尽、至今仍在他每一个梦魇深处反复烧灼的冲天大火……?
冰冷的蛇鳞紧贴着他的腰腹,妖异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间的酒气与那句颠三倒四的“以身相许”荒谬得不真实。
可那场火……
那场只存在于他破碎梦境和师尊只言片语中的火……
静室内,只剩下青垣沉重混乱的呼吸声,和自己骤然失控、擂鼓般撞击着胸腔的心跳。
咚。
咚。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