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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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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德年间,雪灾肆虐,饿殍遍野。
山道难行,却见一玄衣人策马飞驰,她虽已着冬衣,在风中仍略显单薄。风雪呼啸,用来挡住雪水的斗笠与蓑衣上已是一片白色。
出了山路便是大道,许是地势平坦,马蹄陷雪不深,但也因此埋不住雪地里的重叠的尸骨,被冻得黢黑的肢体就这样插在雪中,不知死了几多。
昔日良田早已被暴雪摧残得不见踪影,路上流民无数,大多骨瘦如柴,依稀听得孩童啼哭,他们摇摇晃晃地往前远处的城池走去,来者打马而过,一身暖衣显得格格不入。
突然,路过的妇人怀抱着一包裹就跪在马前。此事突发,眼见马蹄就要往她身上踩去,马上那人及时回拽缰绳,双腿夹紧,引得马身高高扬起,堪堪错过蹄下妇人,落在了一旁。
也因此,来人头戴的斗笠被这番动作摔落,她反手接住,随意地搭在马背上,露出底下一张颇为精致的脸庞来。
女子乌发圆眸,眼尾微挑,鼻尖脸颊被冻得通红,此刻微微蹙眉,似是有些不耐。
妇人见她停驻,赶紧叩首:“贵人,请贵人施舍我娘俩一些吃食吧。”她膝行两步,露出怀里的那包裹,竟是一个刚出生未久的婴儿,此时奄奄一息地靠在母亲的怀里,“只求您能救我儿一命,救我儿一命啊……”
她带着哭腔的祈求声散在风里,流民行尸走肉般略过她们,渺渺天地间,万物如刍狗般挣扎求生。
女子闻言面色未变,她没有说话,却也未再投过去一点视线,拉着马疆似是要走。妇人见状苦笑一声,跌坐在地。
马蹄声起,妇人安慰似的拍了拍怀中婴儿,却突然发现漫天的飞雪不再落至她身。她急忙抬眼看去,远行而去的身影只背着一个不大的行囊,和一根奇异的、形似烧火棍的物件,就这样冲进漫天风雪里。
而那斗笠和蓑衣就这样被女子随手撒在自己身上,面前还留着两块被雪浸润的冷馕。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妇人喜悦地惊呼一声,她想飞扑过去,却早已经饿得没了力气。
她只来得及把饼拽在手里,想要喂给怀里的孩子,可小小婴童哪里撑得过这寒冬,早就在女人怀里没了声息,可女人依旧执拗的想要把那张饼塞进那张僵硬的嘴里。
最后,她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抱着怀里的孩子痛哭起来。
风雪呼啸。
……
远去的江雪泥不再听到身后穿来的哭谢,她一路快马加鞭,终于是赶在入夜前,来到了云间城。
好在她有灵气傍身,外衣虽湿,却也不影响她赶路。
在周遭一片死寂的白中,黑石铸就的城墙赫然驻立,守城官兵身着黑甲,提着长枪,挨个检查着进城行人。
而奔赴此地的流民惧于持枪官兵的肃杀之气,也苦于那张身份证明,就这样团缩在城门不得入内。
好在官府还算仁心,在城门口布了施粥铺,来此流民皆可领一碗热粥饱腹。他们本该领完就离开,却贪恋那炉火的微末温暖,徘徊着不肯离去。
只是这次雪灾涉及甚广,只是几间施粥铺还是显得杯水车薪。
江雪泥随着人流一路行至关卡前,她翻身下了马,从怀里摸出一枚玉佩,那官兵原对她这幅装束还颇有怀疑,在看到她掏出此物后便浑身一凛,竟也不再盘查,就这么放她进了城。
她收了玉佩,转头向官兵问道:“叨扰,兄台可知归去来在何处?”
“进城门走大道一路向下,就在路边。”那官兵笑了笑,“兄弟们也常去买酒喝,掌柜的手艺极好。”
“多谢。”她抱拳谢过,牵着马进了城。
这是她十二岁的第一月。
她有些好奇地四处看去,两侧小贩卖的物件她都未曾见过。虽然颇为心动,但实在囊中羞涩,忍了又忍,还是选择把钱花在刀刃上。
陪着她长大的兮姐把她赶下了山,让她带着一把剑和一块玉佩,来此处寻人。
江雪泥不知自己从何处而来,父母姓甚名谁,只知道她咿呀学语时,便在此山间长大。而抚养她长大至今的还有一人,被她唤作兮姐。
为何要喊比自己大一辈的女人作兮姐,原因已不堪回首。此人明显对自己的年龄耿耿于怀,江雪泥不过学了山下村里小孩喊了一声“妈”,就被一个大巴掌拍到了屁股上。
力道之大,疼得她嚎啕大哭。
“不许喊我妈!我还没那么老!”女人义正言辞地打着她屁股,如是道。
而这人更是在她能扛得动锄头后便差使她下山耕种,谁也不知为何女人非要这样远离尘世,美其名曰“隐居”。只是苦了她山上山下两头跑,一双腿都给她跑得壮实了不少。
没办法,不种地没得吃,据兮姐自己说,她已是得道的神仙,早就辟谷无需进食。闹脾气只会饿自己的肚子,小小豆丁便任劳任怨地爬上爬下,久而久之,竟练就了一副好体魄。
就在她已经对此事已经毫不在意时,罪魁祸首突然把她喊去,要教她引气入体,更是要她筑基之后下山,去寻一宗门加入。
这所引之气,根据兮姐的说法,当今之人多称其为——灵气。
灵气一物说来玄妙,天下众说纷纭。兮姐同她讲解时,也不过只会念古籍上的原文:“鸿蒙初开,混沌之气充斥天地,清升为天,浊下为地,灵气逸散天地之间,为万物之根本。”
“这话是什么意思?”江雪泥听完只觉得这轱辘话实在是让人晕头转向,于是举手问道。
兮姐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不知道,反正你就当它是大米饭,吃下去能长肉!”
这开蒙导师属实不靠谱,好在兮姐家徒四壁但存书不少,余下内容,都是她自己翻阅得知。
《灵气生天论》中记载,早在洪荒年间,便出现了能够感知灵气流溢的生灵,拥有这份天赋的人在数万年的演化下,得出了引气入体的方法。
自此,修仙大道向世人敞开。当今更是根据体内灵气的强弱,将修士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七个境界。
一步一天堑,一步一死生,故大多修行者突破至元婴便自觉功德圆满。许多修士行至金丹便已经耗尽一生,可她却三月炼气十月筑基,足足把旁人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光阴缩于这一年多之间。
此天赋惊为天人,但兮姐对此似乎并不意外,也连带着江雪泥也觉得自己不过平平无奇。
到她突破筑基那天,兮姐就拿出了一把包裹好的剑与一枚玉佩交与她,更是不知从何处给她备了一匹马,即刻滚她下山前往云间城,去归去来寻花姨,将她引荐入太玄宗。
太玄宗。
对江雪泥来说,这个宗门可谓是如雷贯耳。
修仙一道对于凡众更像是一个传说,但同生活于一个天地,也不可能完全封闭消息。世人不知九州大陆大大小小的宗门无数,但却能得知最鼎盛的不外乎三个——太玄宗,凌霄阁,听风楼
这天下第一宗便是太玄宗,传闻太玄宗背靠太虚山而立,其下绵延九州最强盛的灵脉,坐拥太虚古境与倒悬天,依靠充沛的灵力和富硕的资源千年不衰。
“我已去信。见到人,你喊声花姨她便知。”兮姐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表情,她似乎对这件事颇有兴致,甚至有些神游天外,“记得喊花姨哈。”
江雪泥不明所以,但仍然点头应下。
可为何是现在?为何不能再等?江雪泥自入修行路至今问过多次,但兮姐从未回答。而今临别时的最后一问,本已经不抱希望,却见兮姐不像之前那边打哈哈糊弄过去,女人目光沉沉地看向小屋之外的风雪。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兮姐,眼前人身形单薄,却目如蛇蝎。
“等你出去之后就知道了。”她这么说到。
那目光中的冷静与狠戾让江雪泥不寒而栗,她压下心中疑虑,接过行囊,提剑上马,一路飞越漫漫积雪与零星流民,来到这云间城。
她将兮姐给她的那块玉牌重新揣好在怀里,城外雪落无声,只闻火苗舔舐柴火的噼啪声。进了城却是人声鼎沸,不知是不是这高耸的城墙把飞雪挡了大半,城内的雪肉眼可见的小了。
覆雪融后,田间也该翻土播种。只是今年雪灾暴虐,冻土难翻,更是误了时机,还不知明年收成几何。
她寻着守卫的话来到一间酒楼前,抬头看向招牌。
“归去来”三个大字,就这样朴实无华地刻在一块未经修摩的木板上,悬在了门前。
老旧的门扉随着她推门的动作吱呀作响,未点烛火的大堂略显昏暗,账台后的人影闻声抬起了头。
一双眼如剑锋出鞘,在窗栅投下的斑驳光影中既暗又明。江雪泥惊得后退两步,却见那目光在触及她身上时,又柔柔地落了下来。
门外雪应是已经停了,她听到城外的哭喊和城内的欢呼混成一团,在这一片光怪陆离里,她看清了那个身影模样。
那人是一位女子,约莫二十上下的年纪,眉目疏懒,乌发只是用长布松松垮垮地在脑后束了个结,整个人显得凌乱,连穿的都是一条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
这模样本该只是一间酒馆的普通掌事的,可刚刚那一瞬她的眼神,却让江雪泥不确定起来。
哪个才是她?
哪个才是真正的她?
心中所念之人就在这时几步上前,一双手抚上江雪泥的脸颊,出乎意料的,相较于其苍白的表象,这双手触感粗糙,在脸上刮得她生疼。
可她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她也是长年劳作的人,自己的手与衣着南辕北辙,也是如同这双手般布满了老茧,那是她们辛勤耕耘的证据。
她一向将其视为自力更生的勋章。
江雪泥突然想到,今日正是正月十三。
再过几日,惊蛰已至,又是该春种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