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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命与仇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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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城外。
马蹄砸在地面上,扬起阵阵沙尘。
“急报——开城门——”
城门发出一声轰响,门后长街的样貌渐渐显现,骏马纵身一跃,跨入城门,向皇宫的方向奔去。
送信的人刚进宫,没过多一会儿,街上就混乱了起来,胡昭带着人横穿过街,不顾庆王府前侍卫的阻拦,直直闯了进去。
艳阳高照,朱墙碧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往来的人急匆匆踏过青砖,惊飞了树上的喜鹊。
屠苏额上冒着汗珠,走到端本宫门前,听见了里面隐隐传出来稚童的笑声,脚步便停了停,轻轻叩了叩门。
顾重晋回应的声音中还带着笑意。
“进来。”
屠苏攥了攥拳,推门走了进去;端本宫中央摆着冰鉴,笑声从内室传出来。
他转过身,往里走了几步,女童的笑声愈发清晰;过了转角,屠苏看着蹲坐在地上那道明黄身影,不禁愣了愣。
顾重晋把礼数全部抛之脑后了,随意地坐着,看着面前的小姑娘把玩手中的璎珞。
似乎是察觉到屠苏的目光,他侧过半张脸:“陈穹嘉的妹妹,你没见过?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姑娘挥舞着手中的璎珞项圈,口中啊啊地叫着,似乎也有些不满。
顾重晋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膝行几步,轻柔地从她手中拿下那副璎珞,细致地为她戴上。
“怎么了?”
他一边为小姑娘理着领口,一边问道。
屠苏回过神,往前走了两步,微微躬下身,凑到顾重晋身前。
“殿下,东厂和刑部去庆王府拿人了。”
顾重晋没有丝毫意外:“拿谁?”
屠苏压低声音:“庆王魏郅。”
小姑娘眨巴着圆亮的眼睛,不解地看着顾重晋顿住的手。
“之前就曲苧案三法司会审,张炳说要顺着水匪用船这条线去查,但是船体上的卫所标识已经被毁,不知是那支水师所有,故而多花了些时间。”
“顺着船型,用料,还有文书往来查下去,发现杜乔用着的,是洹州水师的战船,说来也巧,洹州近两年所报战舰损耗显然多于往年……”
“洹州临海,一向匪患猖獗,可是若只是损耗而已,那就不会有战船落到水匪手中。”
顾重晋站起身,往书桌走去。
屠苏跟了上去:“正是如此,而恰好……”
“恰好,魏郅受封庆王前,洹州水师是他的旧部。”
顾重晋觉得屋内闷得让他头晕,便把桌角的香给点上了;他坐在桌前,抬头去看屠苏。
“若是仅此而已,不至于直接拿人。还查出什么了?”
“杜乔那伙人的动向。”
屠苏接道。
“胡昭审了杜乔手下的人,还去在洹州一带查问,发现杜乔时常出海,与南边的蛮夷做生意,数额巨大,所涉物件甚至有火炮和精铁。东西变作了钱银,他自己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就派人存进当地的票号。”
小姑娘爬着去拿不远处的积木,手腕上木雕的小元宝和积木碰撞着,响个没完。
“那家票号,叫做鸿顺,总号设在图州,分号遍布大邺,甚至南边蛮夷的地界上也有他家的铺子。”
顾重晋一边听着,一边垂眼看着玩积木的小姑娘。
“胡昭的人顺着这条线追了杜乔的钱银往来,发现这笔银子落到了曲苧,由一个叫元松的人提走,再以他的名义,开汇票,落洹州总兵容箐的名字。”
顾重晋笑了笑:“容箐,我知道他,魏郅旧时的部下。”
屠苏点头:“问题就在这里,这笔银子落的是容箐的名字,实际却运来了京都……曲苧这个地方很关键,细查陶翀,还发现,他与容箐有书信往来。”
顾重晋抬手挥散香烟:“洹州水师和水匪勾结,贪墨军备,所得银两最终运来京都……那会给谁,也不必他人多琢磨了。”
他笑了笑:“这回,魏郅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屠苏疑惑:“殿下觉得庆王是冤枉的?”
顾重晋眼底一暗:“命与仇谋……谁不是这样呢?”
小姑娘听见这话了,扭过了圆溜溜的小脑袋,口齿不清地嘟囔着。
“命……明与……命……与……”
顾重晋笑了,他从座上站起来,绕过书桌,蹲在她面前,轻轻拧了拧她的脸。
“学我说话?小鹦鹉一样。”
她还在不停地念着那个“命”字,稚嫩的声音重复着这个字,听起来倒有些让人心惊。
顾重晋耐心地放慢语速。
“命与仇谋。”
小姑娘彻底呆住了,张了张嘴,似乎也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说了,索性转过去继续玩积木。
顾重晋失笑,思索了一番,伸手解下了她腕子上那只小元宝。
“这不是殿下之前雕的那只元宝吗?”
屠苏惊道。
“是啊,听说这些玩意能给小孩子保平安,我闲来无事就雕了一个;本来该在上面刻上她的名字,可是,我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顾重晋站起来,走到桌边,拿起刻刀。
“就叫阿鹦吧。”
他抬手,在元宝底部刻下一个“阿”字,将要雕下一个字的时候,手却顿住了。
“不好……”
他嘟囔着。
“关在笼子里的玩意,不好。换个字……就‘瀛’吧,无垠之境。”
“阿瀛吗?”
顾重晋低头认真刻着:“怎么?”
屠苏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女孩叫这个名字,听着有些奇怪。”
顾重晋吹了吹元宝上的木屑,放下刻刀,转头看着坐在地上的阿瀛。
“没什么可奇怪,天下之大,无垠之境,总要有人去看。”
他蹲下身,给阿瀛把小元宝系好,放轻了声音:“阿瀛替我去看,好不好?”
阿瀛乖乖地坐着,也不答话。
屠苏看着顾重晋的背影:“那殿下呢?”
顾重晋把阿瀛的小手放在掌心:“我会拥有这个天下。”
他抬眼,看着阿瀛的眼睛:“我不会去看,但这一切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他笑着:“屠苏,你说,我要是有个妹妹,是不是会和阿瀛一样听话?”
屠苏往前走了几步,还没来得及回答,顾重晋又张了口。
“如果阿瀛是我的妹妹,我的天下,会成为她最大的猎场。”
他把阿瀛抱起来,交到屠苏怀中。
“带她去找温月惭吧。”
小阿瀛的手在空中乱抓着:“哥——哥哥……”
他转身,走向书桌:“曲苧案有了定论,陈穹嘉就该被放出来了。温月惭会去接他的,整个京都,只有温月惭能去接他。”
他在桌前站定,没有回头:“带她去找她真正的哥哥。”
小阿瀛的声音渐渐远去了,顾重晋孤身站在书桌前,闭上眼,叹了口气。
端本宫的门关上了,顾重晋转过身,一丝残留的热气拂在他脸上,他垂眸,眼前只有几个零散的积木。
明明已经到了夏末,天气却越来越热,地面上都冒着淡淡的热气,车轮从地面上滚过,也一寸一寸地被烤烫。
温月惭坐在车内,小阿瀛乖乖地坐在她腿上,任凭温月惭玩弄着她手腕上的小元宝。
眼瞧着小阿瀛要把手指往嘴里送,温月惭在她额头上点了一点,把她的手拉下来,握在手心里。
小阿瀛很乖,不哭也不闹。
马车慢了下来,温月惭没有掀纱幔:“青栀,到刑部了吗?”
她刚问完,没听见青栀的声音,却先听见了甘钰雁的动静。
“惭娘?”
温月惭有些讶异地眨了眨眼:“姐姐?上来说话吧。”
下一瞬,甘钰雁的手就从外面探了进来。
甘钰雁今日穿得很素淡,整个人看上去却更加柔美;她看着坐在温月惭腿上的阿瀛,微微愣了愣。
“陈穹嘉的妹妹。”
温月惭解释道。
仔细一看,甘钰雁的脸色显然有些憔悴;她笑了笑,摸了摸阿瀛的头,在席上坐了下来。
“姐姐怎么在这?”
甘钰雁掀开纱幔,往外看了看,回头往温月惭身边凑了凑,放低了声音。
“今早生变,胡昭带走了姑父,阿羿急坏了,险些对胡昭拔了刀剑,还是姑父亲自拦,才把他拦下来。”
说着,她有些担忧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还好此事还有的问,姑父没有进厂狱;我想办法走了些门路,须得带阿羿来看一眼,他才不至于连饭都吃不下去。”
温月惭宽慰道:“有庆王这层身份在,此案没有定论前,没有人敢对他动手。”
甘钰雁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过来;她颤抖着手,去抓温月惭的手,眼中带着一点微弱的希望。
“惭娘……”
她的眼睛红了:“你也觉得姑父不是那样的人,对不对?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温月惭神色不忍,她垂下眼睛,轻轻回握住甘钰雁。
“姐姐,我不敢说。”
甘钰雁的手指颤了颤。
“但是……我确实感觉,这件事情,太顺了。”
温月惭皱着眉头:“最可疑的,就是胡昭是怎么这么轻易,就从鸿顺这样规模的票号手中,拿到了杜乔和容箐的汇票。”
她抬起眼:“庆王府和颍国公府是姻亲,是非都绑在一起,其实从赏花会那日起,我就隐隐觉得一切都是有人故意为之;走到今日,不过是他们收网了而已。”
甘钰雁扬起头,生怕眼泪会掉下来:“为什么呢……”
温月惭轻轻摇了摇头,她看着阿瀛的头顶,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了。”
她对甘钰雁道。
“那个为杜乔和容箐中转的元松,国公派人查过了吗?”
甘钰雁平复下情绪,轻轻呼出一口气。
“查了。你是图州人,不知你有没有听过元家,他家是鸿顺的东家,元松是他家的幼子,据说此人不学无术,元家的当家也不怎么看好他,就将他赶去了曲苧的分号。”
“不过……”
甘钰雁不知要说什么,看样子,还有些难言。
“此人在去年年初之时,已经……死了。”
“死了?”
温月惭握着甘钰雁的手无意识施了些力。
甘钰雁似乎也没觉得痛:“是。据说此人天生心脉有损,发了心疾,没救回来。”
温月惭沉思着:“未免巧了些。”
甘钰雁闭了闭眼:“此人一走,父亲一时间,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说了许久,小阿瀛似乎都犯了困,她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靠进温月惭怀里。
甘钰雁回过神,松开了温月惭,询问道:“你是来接陈穹嘉的?”
温月惭被一提醒,也反应过来:“奇怪,已经来了这么久,人应该早就出来了。”
她抬了声音:“青栀?去问问,人还有多久能出来。”
马车摇了摇,是青栀从车上跃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她气喘吁吁地跑到窗下,叩了叩窗沿。
“小姐,刑部的人说人早就放了,出了监房,陈穹嘉说要自己走,他们便没有拦。”
青栀小心翼翼:“会不会……已经走了?”
“不可能!”
甘钰雁道:“我一直在门前等着,没有看到有人进出。”
说到这,她突然愣了愣:“这么说……阿羿也进去半个时辰了……”
温月惭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从外面滤进车内的阳光已经很微弱,像是一捧微弱的烛火。
容箐和杜乔在银钱上有关联,又与陶翀有书信往来,而所有的银钱,最终都是到了京都才消声匿迹;按照当下的情况来看,魏郅怎么瞧都像是曲苧案的幕后黑手。
温月惭盯着那微弱的光,脑海中突然浮现进京前,在楼船密室与陈穹嘉见面的那一夜。
少年的目光沉静。
“想杀人。”
这句话在温月惭脑中炸响,她疯狂思索着那夜的景象。
她当时说了什么?
玉瓶,烛台,尸身,泪水……最终,定格在她对他说的那句话上。
“昭雪那日,我许你,手刃仇人。”
手刃仇人。
温月惭的眼皮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