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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赏花宴风波 ...

  •   江庭三十七年,三月,春和景明。

      春日的阳光透过镇国公府听雪轩的雕花窗棂,在紫檀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窗外一树玉兰开得正好,洁白花瓣在微风里轻轻颤动,偶有几片飘落,拂过案头摊开的《北境舆志》。

      江以梦——镇国公府那位深居简出、极少赴宴的大小姐,正端坐案前。

      她身着浅碧色绣缠枝莲纹的襦裙,长发以一根素白玉簪松松绾起,几缕碎散发散落颊边。

      阳光勾勒出她清丽的侧影,也照亮了她手中书页旁那行蝇头小楷的批注:

      “狄骑来去如风,当以坚城固守,断其粮道,待其疲敝而击。——岳,江庭二十八年冬。”

      是父亲靖远侯裴岳的笔迹。

      这本书,连同书房暗格里那几十卷兵书、舆图、札记,是五年前那个血色之夜后,镇国公江慎之秘密从裴府废墟中抢救出来的。

      江裴两家是三代世交,江慎之与裴岳少年相识于边关,一同在战场上拼杀过,有过命的交情。

      这份情谊深厚却极为隐秘,朝堂之上,两家甚至偶有“政见不合”,以此避嫌。

      五年前裴府蒙难当夜,江慎之顶着抄家灭族的风险,动用了埋藏极深的暗线,在禁军彻底合围前,将藏于密室的江以梦替换带出,一同带走的,还有这些裴岳视若珍宝的兵书遗物。

      对外,镇国公宣称收养了故友仅存的孤女;对内,知晓江以梦真实身份的,只有国公夫妇及两位跟随多年的老仆。

      指尖轻抚过那熟悉的字迹,五年光阴,指尖触及的仿佛不是纸张。

      而是北境凛冽的风沙,是父亲铠甲上冰冷的霜雪,是兄长掌心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

      “小姐,”大丫鬟兰汐轻步走进,手中捧着一封洒金芙蓉笺,“这是云舒郡主遣人送来的帖子。”

      江以梦抬起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沉痛与锐利瞬间隐去,恢复成平日那副温和平静的模样。

      她接过帖子,展开。是陆柠伊亲笔,字迹灵动飞扬,邀她三日后赴郡主府赏牡丹。

      “郡主说,今年洛阳新贡的‘青龙卧墨池’和‘珊瑚台’都开了,热闹得很,请大小姐务必去散散心。”

      兰汐笑着补充,眼中带着期待,“您都许久未出门赴宴了。”

      江以梦唇角微弯,露出一抹极淡的、真心实意的笑意。

      陆柠伊是她在京中为数不多能卸下心防的人。

      这位云舒郡主看似娇憨率真,实则心思通透,五年来从未试探过她的身世,只以纯粹的友情相待。

      只是……赏花宴。

      那是京城贵女们交际往来、展示才艺、甚至暗中较劲的场合。

      她以“体弱需静养”为由避世五年,如今露面,必会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

      那些探究的、好奇的、或许还有审视的目光……

      她看向书案一角,那里压着一封昨夜收到的密信,墨迹很新,只有短短八字:“西风已至,静待时机。”

      没有落款,但江以梦认得那字迹——是舅父(她心中始终视江慎之为父,但为免混淆,仍以舅父称之)留在西境边关的暗桩首领所传。

      “西风”,指代西去的慕氏兄妹。

      五年了,他们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并且似乎在向京城方向靠近。

      这封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更衣吧。”江以梦将请帖轻轻放在案上,起身。

      “小姐答应去了?”兰汐惊喜。

      “嗯。”江以梦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中那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容颜。

      镜中人眉眼清丽,气质沉静如水,与五年前那个躲在国公府密道里、听着家族覆灭的惨叫声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哭出声的少女,早已判若两人。

      五年,足够她将“江以梦”这个身份打磨得无懈可击。

      足够她将刻骨的仇恨与痛楚深埋心底,也足够她明白蛰伏,是为了更好地观察;沉默,是为了等待开口的时机。

      如今,“西风”已动。她也该走出来了。

      三日后,云舒郡主府,巳时正。

      春阳煦暖,郡主府的后花园早已是姹紫嫣红,人声鼎沸。

      梧桐洲名品牡丹争奇斗艳,“魏紫”雍容,“姚黄”华贵,“赵粉”娇嫩,“豆绿”清奇……

      花影缤纷间,锦衣华服的公子贵女们三三两两,或赏花品评,或吟诗作对,或低声谈笑,一派春日宴游的升平景象。

      江以梦到得不算早。

      她乘着镇国公府的青幔小车,只带了兰汐一人随侍。

      下车时,早有郡主身边的侍女等候,殷勤引路。

      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底绣淡紫色折枝辛夷花的交领襦裙,外罩一层浅烟霞色轻纱半臂,腰间系着同色丝绦,缀着一枚羊脂白玉环佩。

      发式简单,只将青丝绾成轻盈的随云髻,斜插一支点翠蝴蝶簪并两朵小巧的珍珠绢花。

      妆容素净,唯有唇上点了些许嫣红。

      这身打扮清雅出尘,在满园繁花锦绣中反倒格外醒目。

      她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目光。

      “那位就是镇国公府的大小姐?果然气质不凡。”

      “听说常年养在深闺,极少露面,今日竟也来了。”

      “模样生得真好,瞧着也沉静……”

      低语声隐隐传来,江以梦恍若未闻,步履从容地随着侍女穿过月洞门,步入花园深处。

      “清瑶!你可算来了!”一道明快的声音响起,随即,身着绯红织金襦裙的云舒郡主陆柠伊便像一只欢快的鸟儿般迎了上来,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叫我好等!你再不来,我这些花儿可要谢了!”

      江以梦的小字是清瑶,含笑见礼:“郡主相邀,岂敢不来,只是路上耽搁了片刻,郡主莫怪。”

      “怪什么!”陆柠伊打量她,眼中满是欣赏,“你这样打扮真好看,比那些满脑袋都是珠翠的清爽多了。快来,我带你看看那株‘青龙卧墨池’,今年开得最好……”

      陆柠伊性子活泼,拉着江以梦在花丛间穿梭,如数家珍地介绍各种名品。

      江以梦含笑听着,偶尔轻声应答,态度温婉得体。

      她注意到,园中不少人的视线或明或暗地落在自己身上,其中有好奇,有打量,也有几位年长夫人赞赏的目光。

      一切似乎都很平常,直到她们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珊瑚台”前。

      “——若当年裴、慕二府安分守己,无谋逆之心,何至于落得满门抄斩的下场?终究是自不量力,不懂为臣之道。”

      一道略显倨傲的青年声音,不大不小,恰好从旁边的凉亭传来,穿透了周围的谈笑声。

      花园里瞬间安静了一瞬。

      许多人面色微变。裴、慕两家之事,是京城心照不宣的禁忌。

      五年来,鲜少有人敢在公开场合如此直白地谈论,更遑论这般轻慢定论。

      江以梦挽着陆柠伊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脸上的笑容未变,甚至眼神都未向凉亭方向偏移半分。

      但宽大衣袖下的手,指尖已悄然掐入掌心。轻微的刺痛让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陆柠伊蹙起秀眉,不悦地看向凉亭。

      说话的是礼部侍郎之子沈砚青,他正与几位同样出身文官家庭的公子坐在一处。

      显然刚议论完朝堂时事,此刻脸上犹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得色。

      “沈公子,”陆柠伊开口,语气已淡了几分,“赏花宴上,谈这些旧事,未免煞风景。”

      沈砚青这才注意到郡主在此,忙起身拱手:“郡主恕罪,是在下失言了。”他嘴上告罪,神色却无多少歉意。

      目光反而扫过陆柠伊身旁的江以梦,带着几分文人对“闺阁女子”惯有的、不经意的轻视。

      江以梦感受到那道目光,缓缓转过身。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沈砚青,声音清润,不高,却足以让附近的人都听清:“沈公子方才所言,小女子恰有不同见解,不知可否一论?”

      亭中几位公子和周围悄然聚拢的宾客都露出讶异之色。

      一个深闺小姐,竟要与人辩论朝堂旧案?

      沈砚青也是一愣,随即挑眉,似笑非笑:“哦?江小姐有何高见?在下洗耳恭听。”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敷衍和不信。

      江以梦向前缓行两步,站定在一株盛放的牡丹旁,姿态依旧优雅,声音却清晰坚定:“裴、慕二府,世代簪缨,镇守边关数十载。

      靖远侯裴岳将军北拒狄虏,贞武侯慕鸿将军西镇戎羌,二位侯爷身上伤痕累累,皆是为国征战所留。

      他们麾下将士的鲜血,染红了边境沙土,换来了江庭北境西疆数十年的太平。

      这份功绩,这份牺牲,不知沈公子口中的‘自不量力’,从何说起?”

      沈砚青没料到她竟能说出这番条理清晰、暗含锋锐的话,面上有些挂不住,强辩道:“功是功,过是过!陛下明察秋毫,既已下旨定罪,自然是证据确凿。

      为人臣子,功高震主本就是大忌,他们不知收敛,岂非取祸之道?”

      “好一个‘功高震主’。”

      江以梦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似嘲似叹,“依沈公子之见,武将戍边流血是错,立下军功是错,在军中有些威望更是错。

      那敢问,若无武将披肝沥胆,守卫国门,沈公子今日何以能在此安稳赏花,高谈‘为臣之道’?

      再华丽的辞藻,再精妙的礼制,能挡得住敌国的铁骑吗?”

      她话语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锥,直指要害。

      周围愈发安静,许多人脸上露出深思或震惊之色。

      陆柠伊眼睛微亮,悄悄握了握拳。

      沈砚青被一个女子当众驳斥,颜面尽失,尤其对方话语中的讥讽让他恼羞成怒:“江小姐好利的言辞!不愧是国公府出身!

      可历代规矩,男子或科举入仕,或从军报国,为何千百年来,文臣治国才是正道?

      可见武功终究不及文治!女子更该谨守闺训,这些军国大事,岂是你能妄议的?”

      这话已有些胡搅蛮缠且涉及人身,连他身旁的同伴都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江以梦眼神倏然冷了几分。

      她挺直背脊,那属于将门之后的傲骨在这一刻透过温婉的表象,隐隐透出锋芒。

      “沈公子此言,才是真正的愚昧之言。”

      她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太祖皇帝开国时便定下‘文武并重’之国策。

      当今陛下更是颁下革新之令,许女子科举、入仕、参军,开千古未有之先河。

      世道早已变了,沈公子却还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文贵武贱’的陈腐念头,究竟是谁在固步自封,不识时务?”

      她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四周神情各异的宾客,最后落回沈砚青涨红的脸上,缓缓道:“你说文治高于武功,那为何天下男子自幼也要习骑射、读兵书?

      不过是深知,危难来时,诗词歌赋救不了命,礼法规矩挡不了刀。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本就是护国安民的左右手,缺一不可。

      沈公子刻意贬低武将之功,轻视卫国之能,莫非是觉得,这太平盛世,仅凭口舌笔墨就能得来?”

      “你——!”沈砚青被她一连串的诘问堵得哑口无言,指着江以梦,气得手指发抖。

      他自幼被捧着长大,何曾受过这等挤兑,尤其对方还是个他原本看不起的“闺阁女子”。

      情急之下,他脱口而出:“好!好一张利口!江小姐既然如此推崇武将,认为武功不可或缺,那敢不敢与我比试一番?

      也让在场诸位看看,你口中的‘武将之能’,到底有几分斤两!别是只会耍嘴皮子!”

      花园里一片哗然。

      公子与贵女比试?这成何体统?比什么?难道要动手?

      陆柠伊立刻上前一步,挡在江以梦身前,俏脸含霜:“沈砚青!你放肆!清瑶是国公府大小姐,岂容你如此无礼挑衅!”

      江以梦却轻轻按住了陆柠伊的手臂。

      她抬眸,目光清亮如寒泉,直视着气急败坏的沈砚青,脸上不见丝毫怯懦。

      反而有一种沉淀已久的锋芒,在这一刻破冰而出。

      “有何不敢?”

      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

      “沈公子想比什么,尽管划下道来。”

      她顿了顿,唇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带着一种近乎凛冽的平静,“我很期待沈公子的表现,拭目以待。”

      刹那间,满园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月白襦裙、身姿亭亭的少女身上。

      她站在那里,身后是怒放的“珊瑚台”,身前是惊怒交加的沈砚青,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清冷而耀眼的光晕。

      陆柠伊担忧地看着她,却也从她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这并不是一时意气之争。

      这是江以梦沉默五年后,第一次在世人面前,为她身后那两个蒙冤的将门姓氏,发出的声音。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比试,将注定不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

      它将成为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或许将远远超出今日所有人的预料。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西境边关一处不起眼的驼马集市中,两个风尘仆仆、作商人打扮的身影,正用带着异域口音的官话,与一个皮货贩子低声交谈。

      其中身形较高、面容被风霜刻画得有些沧桑的青年,不经意间抬眼,望向东方。

      那里,是梧洲城的方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赏花宴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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