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废土到星海》澜星星

1、第 1 章

　　深秋的晨光透过薄雾，懒洋洋地洒在H市第三小学的操场上。空气里带着点儿凉意，混合着老旧教学楼墙皮淡淡的味道和远处早点摊飘来的、若有似无的油炸食物的香气。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瞬间打破了校园原有的节奏。原本还算安静的走廊和教室立刻被潮水般的喧闹声淹没。孩子们像一群出笼的雀鸟，叽叽喳喳地涌向操场，准备做课间操。

　　林辰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着窗外那棵叶子快要落光的老槐树，枝桠嶙峋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她并不急着出去。教室里的人很快稀疏下来，只剩下几个动作慢吞吞的同学还在收拾文具。

　　“林辰，快点儿！要去做操了！”同桌王小雨一边把铅笔盒胡乱塞进抽屉，一边催促道，声音清脆响亮。

　　“嗯，就来。”林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她这才不紧不慢地站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轻轻推进课桌下方，检查了一下桌面没有遗漏的东西，然后才跟着最后几个人流走出教室。

　　林辰今年三年级，是老师眼里那种“没什么存在感”的好学生。成绩中上，不算拔尖，但作业永远工整按时；性格文静，甚至有些过于内向，从不惹事，但也并非活跃分子。她就像班级背景板上一抹最不起眼的颜色，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很容易就被淹没在那些个性鲜明、活泼好动的同学之中。

　　她走在队伍的中后段，随着人群下了楼。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脸上，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她长得挺白净，眉眼细巧，扎着一个一丝不苟的马尾辫，额前没有一丝乱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带着点儿过于沉静的意味，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偶尔会让对视的大人觉得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课间操的音乐是那种放了无数遍、几乎刻进所有人DNA里的旋律。孩子们随着节拍伸展、跳跃，动作算不上整齐，但充满了蓬勃的生气。林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极其标准，一板一眼，仿佛在完成一项精密的任务，而不是享受课间的放松。她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似乎落在前方领操员的背影上，又似乎放空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这样的林辰，平凡得如同大海里的一滴水。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深处，她似乎总与周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并非孤僻，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她有时会觉得周遭的声音、色彩、甚至情绪，都隔着一层薄薄的磨砂玻璃，她能感知，却无法完全融入。她习惯了观察，习惯了下意识地去记忆和分析一些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细节——比如班主任老师今天换了个发卡，比如操场东南角的地砖裂了一道新的缝隙，比如天空飞过的鸟群的队形。

　　这些细微的观察从未宣之于口，只是无声地沉淀在她安静的外表之下。

　　做完操，队伍解散。孩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追逐打闹，分享着小零食和最新的动画片情报。林辰通常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或者慢慢地走回教室。王小雨有时会拉着她说几句话，她也就听着，偶尔点点头，简短地回应一两句。

　　“林辰，你看我新买的贴纸，漂亮吧？”王小雨献宝似的递过来一张闪亮亮的卡通贴纸。

　　“嗯，颜色很鲜艳。”林辰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认真地评价道。

　　“下午要去天文馆诶！你 excited 吗？”王小雨蹦出一个刚学的英文单词，眼睛亮晶晶的。

　　天文馆？林辰想起来了，上周班主任确实通知过，学校组织三年级全体学生去市科技馆的天文展厅参观。她对这种集体活动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习惯性地列入“需要按时参加的事项”之一。

　　“应该会很有趣。”她给出了一个标准且安全的回答。

　　“听说那里有好多星星的模型，还有那个……那个大大的球幕电影！躺在地上看，好像星星真的掉下来一样！”王小雨兴奋地比划着。

　　“嗯。”林辰点点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星空……这个词让她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一种极其模糊、难以捕捉的情绪悄然掠过，快得让她来不及分辨就消失了。

　　上午的课程按部就班地进行。数学课讲了两位数的乘法，林辰很快掌握了要领，练习题做得又快又好。语文课朗读课文，她的声音平稳清晰，但没有太多感情起伏。班主任在课堂上表扬了上次作文写得好的同学，没有她的名字，她也不觉得失望，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篇得了“良”的、语句通顺但毫无新意的作文。

　　午饭时间，食堂里人声鼎沸。她安静地吃完自己餐盘里的饭菜，一粒米都没有剩下。午休时，大部分同学都在吵闹或趴着睡觉，她则拿出从图书馆借来的《十万个为什么·天文地理篇》，安静地翻阅着。上面的很多知识她早已看过，但再看一次，依然能让她感到一种有序的逻辑带来的宁静。

　　下午一点半，班主任老师拿着小喇叭站在讲台上，组织大家排队上车。

　　“同学们，安静！按学号排好队！记住，出去代表的是我们三小的形象，要遵守纪律，听从指挥！不许大声喧哗，不许乱摸乱碰展品！听到没有？”

　　“听——到——了——”孩子们拖长了声音回答，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外出参观，总是比待在教室里更有吸引力。

　　林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书包，确认水壶和纸巾都带好了，然后默默地站到了队伍里属于自己的位置。

　　大巴车摇摇晃晃地驶向市科技馆。车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孩子们对窗外的任何景物都能爆发出一阵讨论。林辰靠窗坐着，看着城市街道飞速后退，行人和车辆变得渺小。她注意到今天路上的红色轿车似乎特别多。

　　科技馆白色的现代建筑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下车，整队，在老师的再三叮嘱下，孩子们像一群被牧羊犬看管着的小羊羔，努力保持着队形，涌进了宽敞明亮的大厅。

　　一股凉凉的、带着金属和电子设备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厅穹顶很高，阳光从玻璃天窗洒下，照亮了中央一个巨大的、不断缓慢旋转的金属球体装置。孩子们发出一片“哇”的惊叹声。

　　林辰也抬头看着那个装置。它由无数细小的金属片构成，通过精妙的机械结构联动，模拟着某种天体的运行轨迹。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些移动的部件，下意识地在脑海里勾勒着它们的运动轨迹和可能的结构原理。这种分析几乎是一种本能，不需要刻意驱使。

　　班级跟着讲解员姐姐首先参观了一些基础展区，关于太阳系、星座、引力等等。其他同学可能更被炫目的灯光和模型吸引，而林辰则更专注于展板上的文字说明和数据图表，看得非常仔细。

　　“大家看，这就是我们太阳系八大行星的模型，按照比例缩小了哦！这个是火星，因为它表面有丰富的氧化铁，所以看起来是红色的……”讲解员姐姐的声音甜美，努力调动着孩子们的兴趣。

　　“老师，氧化铁是什么？”有孩子提问。

　　“是一种化学物质哦，铁锈的主要成分就是它。”

　　“那为什么地球不是红色的？”

　　“因为地球表面大部分是海洋和植被呀……”

　　林辰听着问答，目光却落在模型旁边一块不起眼的电子屏上，上面滚动显示着各行星的详细参数：直径、质量、轨道半径、自转周期……她默默地看着，那些数字仿佛有着独特的魔力，吸引着她的全部注意力。

　　终于，队伍来到了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地——球幕影院。

　　如同王小雨描述的那样，这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影院，观众席是倾斜的，大家需要半躺着仰望整个穹顶作为银幕。灯光暗下，四周瞬间被黑暗笼罩，引发了一阵小小的、带着兴奋的惊呼。

　　然后，音乐声缓缓响起，穹顶之上，一点点星光亮起。

　　先是稀疏的几点，很快，繁星如同泼洒出的钻石，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天穹。银河像一条朦胧发光的轻纱，横贯而过。深邃的宇宙背景，巨大而清晰的星团、星云……视觉效果无比震撼。

　　孩子们彻底安静了下来，沉醉在这片人造的、却依旧壮丽的星空之下。

　　林辰也仰着头，黑色的瞳孔里倒映着万千星辰。

　　影片介绍着不同的星座，讲述着古老的神话故事。然而，林辰的注意力却渐渐偏离了解说词。她看着那些被虚拟连线勾勒出的星座图案，眉头几不可查地微微蹙起。

　　不对。

　　不是这样的。

　　她的心里突兀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仙女座的那个拐点，似乎应该再偏东一点点？猎户座腰带的三颗星，亮度排序好像……不是影片里标注的这样？只是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仿佛她记忆中看到的星空，不该是如此……规整和“正确”。

　　这感觉来得莫名其妙，毫无缘由。她从未真正仔细地观察过真实的夜空，H市的夜晚光污染严重，能看到星星的日子屈指可数，更别提认清星座了。她看的不过是书上的图片和眼前的模拟。

　　可是……那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熟悉感”和“错位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的心跳莫名加快了一些。

　　影片还在继续，演示着恒星的生命周期，从星云中诞生，最终坍缩成白矮星、中子星，或是壮烈地爆发为超新星。绚丽的特效模拟着爆炸的瞬间，炽热的气体和尘埃被猛烈抛射向四面八方。

　　就在那模拟爆炸的强光充斥整个穹顶的刹那，林辰的呼吸猛地一窒！

　　一幅极其破碎、混乱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

　　……刺眼的闪光过后，不是瑰丽的星云，而是扭曲破碎的建筑残骸，遮天蔽日的尘埃呈现出不祥的灰黄色……尖锐的、几乎要刺破耳膜的警报长鸣……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难以形容的焦糊味和……铁锈味？有人在嘶哑地呼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一种冰冷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战栗感顺着脊椎急速爬升……

　　“啊……”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抽气从林辰唇边逸出。她的脸色在影院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的衬垫。

　　那是什么？

　　幻觉吗？

　　因为影片太震撼了？

　　画面消失得极快，快得让她无法捕捉任何清晰的细节，只留下一种强烈的心悸和莫名的恐慌感，以及鼻腔里仿佛真实存在的、带着尘埃颗粒的污浊空气的错觉。

　　她用力眨了眨眼，穹顶上依然是浩瀚而美丽的模拟星空，周围是沉浸在影片中的同学，没有人注意到她的瞬间异常。

　　是……太累了吗？还是影院的效果太逼真，刺激了想象力？

　　林辰轻轻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些混乱诡异的碎片从脑子里驱逐出去。她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影片上，但先前那种宁静投入的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心底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层层微妙的不安涟漪。

　　影片结束后，灯光亮起。孩子们一边兴奋地讨论着，一边揉着有些发酸的脖子走出影院。林辰跟在队伍里，沉默地走着。阳光重新照在身上，驱散了影院里的凉意，也似乎驱散了那短暂而诡异的幻觉带来的冰冷。

　　回程的大巴上，她比来时更加安静了，一直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没有说话。

　　下午放学回到家，妈妈已经准备好了晚饭。简单的三菜一汤，冒着热气。

　　“辰辰回来啦？天文馆好玩吗？”妈妈一边盛饭一边随口问道。

　　“好玩。”林辰放下书包，洗了手，坐到餐桌前。

　　“看到什么了呀？”

　　“看到了星星的电影，还有行星的模型。”她简单地回答，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哦，那挺好的。多吃点青菜。”妈妈没有察觉任何异常，习惯了她言简意赅的汇报方式。

　　晚上做完作业，洗漱完毕，林辰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窗外，城市的夜空是暗红色的，看不到几颗星星。她闭上眼睛，白天球幕影院里那幅突如其来的诡异画面又不合时宜地闪现了一下，让她眼皮一跳。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只是太累了吧。她想着。明天就会忘了。

　　窗外的夜，宁静而寻常。谁也不知道，一颗看似微不足道的种子，已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悄然落入心湖。

　　这一夜，林辰睡得并不安稳。模糊的光影和难以捕捉的断续声响在梦境边缘徘徊，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听不真切，看不分明。

　　而她的体温，在后半夜，开始悄无声息地、异常地升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