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Chapter 14 ...
-
爱,是什么?
十七岁之前,路铮所理解的爱,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清醒与克制。是她从书本和旁人故事里拼凑出的一种可以理智权衡、适时抽身的情感,纵有魂牵梦萦,也终会归于平静,不会让人面目全非。
十七岁之后,路铮对爱的认知被迫重塑。她觉得那玩意儿有时候实在可悲,像条闻着腥味就摇尾乞怜的野狗,明明被踹了一脚,痛得龇牙咧嘴,还眼巴巴地凑上去,舔着施暴者的鞋底,把一点残渣当成恩赐。它能让人把自尊踩进泥里,把清醒泡进浑水,把“我知道他不忠”硬生生熬成“但我离不开”的苦药,还他妈仰脖子一口干了,美其名曰“为爱痴狂”。
原来爱到深处,不是升华,是下坠。
乌知节蹲在地上,哭得几乎喘不上气,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光洁的地板上,洇开深色的水渍。
路铮站在她面前,垂眼看着。
她下意识想伸出手,像以前无数次那样,揉揉她的头发,或者拍拍她的背。但手指在口袋里蜷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抽出来。
她只是将手更深地插进兜里,声音干涩地问:“你为什么还爱他?因为他……对你好?”
乌知节从臂弯里抬起头,整张脸被泪水浸透,眼睛红肿,鼻尖也红红的。她看着路铮,用力吸了吸堵塞的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几乎是喊出来的:“是!他就是对我好!他会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件小事!会在我排练累的时候给我送吃的!会在我妈骂我的时候偷偷带我出去散心!会夸我跳舞好看,说我比所有人都特别!这些,这些你都不懂!”
路铮听着,只觉得一股荒谬至极的感觉冲上头顶,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是压不住的无语甚至带着点刻薄:“就这?这也叫对你好?我以为至少得是摘星星捞月亮呢。”
“你懂什么!”乌知节像是被彻底激怒,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把死死攥住路铮校服外套的前襟,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她仰着脸,泪水混杂着失控的愤怒,几乎是咆哮着怼到路铮面前,“你什么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只看着你、只围着你转是什么感觉!你不知道被人在意、被人捧在手心里有多重要!”
路铮被她拽得身体前倾,眉头紧锁:“我不知道?那你告诉我,他具体怎么对你好了?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些——送吃的、带你散心、夸你——还有什么?”
“他会凌晨三点因为我一句‘想吃城东的豆浆油条’就开车去买!”
“你初三熬夜复习到胃疼那次,是谁大半夜翻学校围墙去给你买药送来的?”
“他会攒很久的钱,就为了给我买一条我多看两眼的裙子!”
“你十五岁生日想要的那条绝版手链,是谁跑遍全市旧货市场,最后托人从国外找回来的?”
“他从来不会嫌我烦,我所有的话他都愿意听!”
“你跟你妈吵架离家出走,在公园长椅上哭成狗的时候,是谁陪你坐到天亮,听你骂了一晚上?”
“他说过,我是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人,谁都比不上!”
……
乌知节死死攥着路铮的衣服,脸几乎要贴到她脸上,情绪彻底崩溃,每一个字都带着泪和嘶哑的绝望:“他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安全感!你明白吗路铮!安全感!那种……‘这个人永远不会丢下我’的感觉!”
路铮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拧了一下。
她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被泪水扭曲的脸,听着那些掷地有声的“证据”。
她忽然觉得有些耳鸣,周围的空气仿佛都被抽走了。
她没有大喊大叫,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那双总是显得冷静甚至有点疏离的眼睛,此刻像是瞬间褪去了所有光彩,变得空茫而黯淡,里面翻涌着深不见底的震惊、伤心,还有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冰凉。
她看着乌知节,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而清晰地割开了某种一直心照不宣的东西:
“可是,乌知节……”
“凌晨三点给你买豆浆油条,翻墙买药,跑遍全城找手链,陪你坐到天亮听你哭诉……这些……”
路铮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流露出一种近乎心灰意冷的疲惫和哀伤。
“这些,我不也都为你做过吗?”
乌知节猛地僵住了。攥着路铮衣服的手,力道骤然松懈。
她张着嘴,脸上的疯狂和泪水都凝固在那里,像是突然被按下了暂停键。她看着路铮那双平静得可怕、却又仿佛盛满了无尽失望的眼睛,一时间,所有激烈的辩驳、所有的“他对我好”,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喧闹都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乌知节才像是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虚弱和执拗:
“可是……路铮,你不能陪我一辈子啊。”
……………
“你不能陪我一辈子。”
……………
“你不能陪我一辈子啊……”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空旷的教室里低低回响。
路铮看着她,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分享过所有秘密和悲喜的女孩。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荒谬得可笑,又悲哀得令人作呕。
一个女人,竟然可以为了一个烂到骨子里的男人,轻飘飘地否定掉另一个人十几年如一日、不求回报的陪伴和付出,还理直气壮地说出“你不能陪我一辈子”这样混账的话。
这简直……下贱到了骨子里。
路铮彻底没招了。
她看着乌知节依旧在流泪,但那泪水此刻在她眼里,不再代表伤心,只代表一种无法沟通的沉沦和可悲的自我感动。
她用力,一点一点,掰开了乌知节还抓在她衣服上的手指。
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的目光很淡,扫过乌知节狼狈的脸,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淬了冰的刀子:
“乌知节,你真够可悲的。”
说完,她不再看对方任何反应,转身,拉开教室厚重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砰。”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那个崩溃的世界。
就在门合拢的那一刹那,一直挺直着背脊、表情冷漠的路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肩膀微微塌了下去。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迅速滑落,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
而门内,在短暂的死寂之后,传来了比之前更加压抑、却也更加撕心裂肺的、被门板阻隔得沉闷的痛哭声。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两种崩溃,无声地对峙着。
·
“…And after all,you're my wonderwall…”
略带沙哑的女声英文歌在口袋里执着地响着。
路铮看也没看,指尖划过屏幕,把手机贴到耳边,声音有些哑:“喂。”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言木栖和李无歧混杂着担忧的询问:“路铮!你去哪儿了?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
路铮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语气刻意放得轻松:“没去哪儿,随便出来转转,透透气。”
她此刻正坐在远离主沙滩的一片礁石上。
眼前是广阔无垠的深蓝色海洋,浪花轻轻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舒缓的哗啦声。
午后的阳光洒在海面上,将一片水面照得明亮晃眼。沙滩上人很少,只有远远的一对情侣在遛一只撒欢的金毛犬。
海风很大,带着咸湿的气息,将她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也吹干了脸上残留的泪痕,只留下一片冰凉的湿意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是言木栖把手机递给了李无歧。接着,李无歧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背景音变得空旷安静了许多,他似乎是走到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路铮,”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怎么了?你……哭过了?”
路铮愣了一下,下意识抬手抹了一下眼角,虽然早已干涸。她有些无语地吐槽:“你耳朵是装了雷达吗?隔着电话都能听出来?没有,海风大,吹的。”
李无歧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问:“我可以来找你吗?”
路铮挑眉,反问:“找我?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望海角,东边那片礁石滩,人最少的那段。”李无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报出了一个准确的地点。
路铮这回是真的惊讶了,她转了转脑袋,对着电话说:“神了,李无歧,你这都知道?在我身上装GPS了?”
“没有,”李无歧解释,语气听起来很认真,“看你以前社交平台上发过类似角度的照片,提过喜欢去人少清净的地方看海。结合你今天离开的时间和情绪,还有这一带的海岸线分布……推测出来的。”
路铮听着他这一本正经的“推理”,虽然觉得其中逻辑链条未必那么严密,但他就是猜对了。她扯了扯嘴角:“行吧,算你厉害。”她又问,“那你知道从学校到这里,要多久吗?”
“不堵车的话,公交转地铁再步行,一小时二十五分钟左右。”李无歧再次精准报时。
“对,没错。”路铮肯定了他的答案。
李无歧似乎还想再次询问那个“可不可以来找你”的问题,但路铮没给他机会,直接打断了他,语速很快地算着:“你看,你来一趟一个半小时,回去一趟又一个半小时,加起来三个小时。来了之后,估计还得听我倒一堆没什么营养的苦水,那时间就更没谱了。李玄放学谁接?你晚上的兼职还打不打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点自嘲,“为了听我这点破事,耽误你赚钱养家,我可担不起这罪过。”
电话那头,李无歧沉默了一瞬。
路铮放缓了语气,望着翻涌的海浪,声音在海风中有些飘忽:“你有这份心就行了。就这么陪我聊聊天,也挺好的。反正……我很快也要回去了。”
李无歧似乎接受了这个安排,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努力寻找一个不那么突兀的开场白,最后憋出一句:“你最近……游戏好像打得有点菜,我看你段位都掉下去了。”
路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眼睛还有点酸涩:“李无歧,你这话题找得也太生硬了吧。”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接了下去,开始吐槽最近遇到的奇葩队友,操作下饭,意识全无,简直像是在用脚玩游戏。
李无歧在那边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赞同,或者简短地评价两句。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游戏,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又过了一会儿,李无歧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听起来更加不自然,甚至有点别扭:“路铮,你最近……好像经常在双排,或者三排、五排?”
“嗯,”路铮用脚尖踢了踢礁石缝里的一颗小石子,“找的陪玩,一起玩挺久了,习惯了。他们实力不错,上分容易,声音也挺好听的,还会哄人开心。”
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陪玩”这个行业,语气平常。
电话那头,李无歧听着她语气如常地描述着那些“实力不错”、“声音好听”、“会哄人开心”的陪玩,心里莫名地堵了一下,有点不是滋味。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较劲:“和我一起上分,难道不容易吗?”
“容易啊。”路铮回答得很快。
“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玩?”李无歧追问,语气里那点别扭更明显了。
路铮觉得他这问题问得有点孩子气,忍不住笑了:“李无歧,你怎么这么幼稚?我找陪玩是付了钱的诶,花钱买服务,天经地义好不好?跟你玩是免费友情局,性质不一样。”
李无歧似乎被“付了钱”这个理由噎了一下,但很快,他像是找到了突破口,逻辑清奇地提议:“那我也出钱。我们四个一起玩,你,我,加上你的陪玩们。”
路铮简直被他这脑回路惊呆了,哭笑不得:“李无歧,你是不是有那个什么大病?钱多烧得慌?人家是专业陪玩,你掺和进去算怎么回事?”
李无歧听见她语气里的笑意和吐槽,自己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但依旧坚持,带着点耍无赖的意味:“那不然怎么办?要么我出钱一起玩,要么……就我们俩双排。你选一个。”
路铮从礁石上站起身,海风猛地灌了她满怀,吹得衣袂飞扬。她对着电话,没好气地说:“我选第三个——不怎么样!李无歧,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听筒里,除了路铮的声音,还清晰地传来了海风呼啸的呜咽,浪潮拍打岩石的澎湃,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那只金毛犬欢快的吠叫声。
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透过电波,传到了另一头。
李无歧靠在教学楼安静的走廊墙壁上,听着这些属于远方海边的、生动而开阔的声音,仿佛能看见她站在那里,衣发被风吹乱的样子。他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声音放柔了些,换了个方式问:“海风大,小心别感冒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路铮迎着风,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海腥味的空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似乎被吹散了一些。她看着天边渐渐西沉的落日,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你猜啊。猜对了有奖。”
然后,不等李无歧再说什么,她便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她将手机塞回口袋,面对着广阔无垠的大海,张开双臂,任由强劲的海风将自己整个包裹。
落日将海天相接处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云霞似火,鸥鸟归巢。
在这宏大的自然景象面前,那些琐碎的烦恼、激烈的争吵、被否定的付出,似乎都变得渺小而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