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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江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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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
在方府的这十年,跳转来,跳转去。
最后,定格在她与师父的最后一面。
师父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嘉楠,我这一生,曾受名利加持,亦被名利反噬。最终,失了追求医道的初心。”
“幸而,能遇见你,将一生所学相传……可我依然遗憾,一身绝学,最终只能成为,后宅谋生之技……”
“你答应我!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出去!成为……一个真正的医者……”
“如果,遇到有天赋的人,将这一身本事,传下去……”
她很想应下。
可她的嘴,就像被封印住了一般,什么都声音,都发不出来。
然后,她就像,忽然从云端跌落一般,被重重地,砸回方府的后院。
嘉楠一惊,坐了起来。
呼——
是梦啊!
嘉楠呆坐在床上,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地,用手擦掉,残留在脸颊上的冰凉。
窗外已然泛白。
今日,便要离开泸陵。
嘉楠索性不再睡,洗漱过后,将最后的随身细软收拾好,出了屋。
泽兰已经等在院中,手上,空空如也。
她被安排,留在了泸陵方府。
嘉楠此时不知该说什么,见她也无言,点了点头,准备往内院而去。
“嘉楠。”泽兰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我在街上,遇到夫人的时候,我以为,这一生的飘零,结束了。”
“刚进府的时候,你们几个,我谁也看不起,我觉得,你们都不如我。”
“可为什么,离开内院的是我,留在泸陵的,也是我?”
“我难道不美吗?带我去望京,我不能给夫人换取好处吗?”
嘉楠看向泽兰。
美人的眼睛,总是好看的。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泽兰的眼睛,有些灰败。
“泽兰。你总觉得,我们都是一些,违背自己心意,努力讨好夫人的媚主之人。”
“你觉得我们奴颜婢膝,毫无骨气。”
“可泽兰,你又有什么呢?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替代我们呢?你的美貌,你的傲气吗?”
“你连低头的勇气都没有,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够向上攀登?”
“又凭什么让夫人觉得,你是一个有用之人呢?”
嘉楠摇了摇头,泽兰或许本性不坏。
但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嘉楠转过头,陆翊桉静静呆在院门处,不知听了多久。
她叹过一口气,绕过失魂落魄的泽兰,来到陆翊桉面前。
“陆公子,可以出发了。”
陆翊桉点头,主仆三人,往方府大门处而去。
嘉楠落后一步,跟在他们身后。
只是于出门之际,终究回头说了一句:“云墨说,夫人为你放籍了。只是……无人告知于你罢了。”
“再过两日,杨管家应该就会来找你。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你自己想明白吧!”
泽兰倏然抬头,可院内,早已没有嘉楠的身影。
泸陵渡。
嘉楠正准备,叫护卫过来将陆翊桉这尊大佛抬上小舟。
可还未及开口,却见福康,双手一抬,就轻轻松松,把陆翊桉连人带轮椅搬了上去。
饶是嘉楠与他们相处多日,仍不免目瞪口呆。
福康虽生的壮实,但她着实没有想到,他竟有扛鼎之力。
直到此时,她终于明白,陆翊桉一个坐轮椅的人,凭何从望京,一路到泸陵了。
这是身边有奇人啊!
待众人都登上楼船,船工起锚扬帆,泸陵渡便慢慢地在视野中变小。
嘉楠最后望了一眼岸边,转身进了客舱。
借着陆翊桉这尊大佛,这一层客舱,只有他们几人,倒是清静。
因着陆翊桉行动不便,主仆三人仍是住在一起。
好在,这楼船够大,他的客舱房间,十分宽阔,与方府客院的主屋,不差多少。
至于嘉楠,仍像在客院时一般,单独住在外面的小间。
既不会打扰到陆翊桉,又能事事照看着。
对此,嘉楠很满意。
只等到了定州码头,下了船,就可送走这尊大佛交差!
只是……
嘉楠打开窗户,外面是茫茫江面,她分不清,行至了何处。
只能通过日程,依稀判断着:应该,快到渭州了吧?
嘉楠以手托腮,撑在窗框上。
看着远处的依稀的青山轮廓,开始放空思绪……
而此时,船舱的另一侧。
陆翊桉也正开着窗,与嘉楠,看着同一片山水。
他双手交握,靠在轮椅上。
三日了,应该……
快到渭州了吧?
他这一趟出门,原本就只是去渭州城,没想着,最后却临时起意,走到了泸陵。
不过……走到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最后,都要回到望京,回到忠义侯府,做那个……亲人们所需要的——忠义侯。
陆翊桉自嘲一笑,转过轮椅,命福顺上关了窗。
又是一日无事。
嘉楠如今已经适应了船上的日子。
她将手上的食盒,交予船工,这一日的活计,便算收了尾。
比起她在客院的时候,还无所事事。
嘉楠真怕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到时候反倒不适应忙碌。
回舱的时候,嘉楠一转身,忽见明月高悬。
原来,又是一月月中了。
年幼时,总觉日子漫长,一年的年关,要盼上那样长久的时光,才能等到。
可如今,怎么过得这样快?
一月连着一月,似乎只在恍惚之间。
嘉楠忍不住取笑起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开始生出多愁善感的毛病!
一定是闲的!
摇着头笑过一笑后,嘉楠进到船舱,往自己床榻上一躺!
与其想东想西,不如去会周公!
可不知为何,这一躺,却是半夜的辗转。
嘉楠在黑暗中睁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睡不着啊!
她索性摸黑起身,给自己倒口茶喝。
可行到桌边,却忽然听到门外过道,有木轮转动之声。
嘉楠侧耳——是陆翊桉的轮椅。
这么晚了,他不睡觉,出去做什么?
嘉楠灌了一口冷茶,又坐回到床上,决定闲事莫管。
那尊大佛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可小半个时辰过去,却一直都未听到,陆翊桉回来的声响。
嘉楠深深一叹,认命地穿衣点灯,出门查看。
一边穿衣一边不忘安慰自己:等到了定州,就交差了!
结果,她才出客舱,就被眼前的场景气笑了。
倒春寒的天儿,就着夜半江面的寒气,这位爷,正停在船头吹冷风!
他那两个不靠谱的侍从,就在客舱门边站着,一左一右的当门神。
也不说,上去劝劝他们主子,只望夫石似的杵着。
嘉楠呼出一口气,看向右手边站着的福顺。
她忍着脾气问道:“这么冷的天,怎么让公子在船头呆着?”
福顺的情绪也不高,说话蔫蔫的:“公子想出来看看……”
“更深露重,江面又冷,去请你们主子回屋吧。”
嘉楠搓了搓手,半个时辰,人都冻僵了吧?!
福顺却摇了摇头,红着眼眶道:“公子不肯回……也不许我们靠近……”
嘉楠此时是真的……无言对苍天。
她看看左手边——傻大个。
再看看右边——笨小伙。
前面——沉默的犟种。
这主仆三人,安生了那么多天,原是要给她闷个大的!
就……非得给她这趟差事,折腾出点事来呗?
“福顺!”嘉楠的语气难得有些严肃,“身为仆从,听主子的话,是本分!但一个好的仆从,绝对不会,都只知道听话!”
“我们相处,虽时日无多,我看得出来,你们主仆之间,是有情分的!所以你凡事,更得多为主子考虑!”
“你要多想,想想到底如何,才是真正为主子好。等你哪一日想明白了,你才能真正照顾好你家主子。”
“明白了吗?”嘉楠看福顺似懂非懂的模样,摸了摸他的头,“现在,先去屋里,弄个汤婆子过来。”
福顺吸了吸鼻子,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就进了客舱。
这段日子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叫嘉楠的侍女,还是服气的。
她总是说话温温柔柔的,行事也从不咄咄逼人。
可不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似乎总能按照她的想法推进。
连侯爷,很多事情,似乎也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说服妥协。
福顺虽然想不明白其中的细节,但他就是觉得……
或许嘉楠,能把侯爷劝回来。
嘉楠看着福顺递到自己面前的汤婆子,又对上他满怀期待的眼神。
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自己方才说那么多,是想告诉他:他此时得把他家主子叫回来。
唉!
嘉楠叹了口气,终究还小啊!
罢了!
看她这样子,也是说不动人的。
嘉楠伸手,将汤婆子接过,转过身,轻手轻脚的往船头走去。
陆翊桉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动静,他一向耳力好。
他知晓,身后,是那个叫嘉楠的女子。
“陆公子,夜深了,该回去了。”
陆翊桉没有转头,亦没有回应。
这人,又将语气,放得十分柔和,与第一日,同他说话时一样。
她似乎,对每个人讲话,都会用不同的语气。
温柔的,严厉的,犀利的,柔顺的。
但不管哪一种,似乎都直达人的内心深处。
陆翊桉回想着她说话时的模样。
可记忆中,却没有这女子的面容。
是了,她虽住在客院,但并不常来主屋,便是进来,他每每见到,不是垂首,便是背影。
他突然很好奇,这个叫嘉楠的女子,是在用怎样的神情,与他说话。
陆翊桉无言,却忽然将轮椅转过一半。
身后之人,便出现在了眼前。
今夜,无风,无云,明月高悬,朗照江面。
亦将嘉楠此人,照亮在清辉之下。
眉如远山,眼似秋湖。素净清丽,淡雅纯然。
与她的声音,倒是相配。
可惜……
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却并无一丝真心关怀之意。
反倒是她的声音,更能骗人一些。
陆翊桉又将轮椅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