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叙旧年》氷凌江煦

1、第 1 章

　　暗恋的滋味是什么样的呢？

　　大概是深冬里偶然照进冷宫墙角的一缕暖阳，明知触碰不到，却依然贪恋那虚幻的温度；是藏在舌根下的蜜糖，小心翼翼含着，不敢吞咽，怕太快尝尽那点甜头；

　　若有人问我为帝之苦，我或许能说出千万种。可若问我暗恋之味，我只会想起那个冬天，想起她。

　　那日，我又被三皇兄温烁带人堵在了废弃的院落里。拳脚落在身上，并不比往日更重，我却觉得格外冷。并非因寒风刺骨，而是那种永无止境的欺辱，像永不会天明的长夜。

　　但在遇见她之前，那样的长夜，我早已习惯。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要亲手终结它。

　　有好多次，好多次。在宫人克扣份例，送来的饭菜馊冷难咽时；在被其他皇子推入结冰的池塘，挣扎着几乎窒息时；在被父皇彻底遗忘，连年节宫宴都无资格列席时；在深夜被噩梦惊醒，却发现偌大宫殿连个能哭泣的对象都没有时…

　　我蜷缩在冰冷的锦被里，看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一遍遍用锋利的瓷片抵住手腕脆弱的脉搏。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为什么要生在这吃人的皇宫？为什么要是这样一个不男不女、不见天日的存在？

　　为什么连我的亲生母亲都厌弃我至此？活着太冷了，太疼了，太累了。死亡像一首温柔的歌谣，在每一个我撑不下去的时刻，低声诱哄着我。那似乎是一种解脱，一种对这不公命运最彻底的报复。

　　直到她的出现。

　　就在我蜷缩着数地上裂纹，任由那些熟悉的绝望念头再次爬上心头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你们在做什么？”

　　我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女孩。她穿着伴读的衣裳，站在枯枝败叶间，却像初春第一株破土而出的新芽，带着浑然天成的生机与明亮。她明明比我还矮些，却努力挺直脊背，故作严肃地瞪着那些比她高大得多的皇子。

　　奇怪的是，温烁他们竟真的被她唬住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朝我跑来，裙摆拂过枯草，像蝴蝶掠过荒原。

　　“你没事吧？”她蹲下身，清晰地映出我狼狈的模样。可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纯粹的关切。

　　我下意识想躲开她的注视，却被她轻轻拉住了手腕。

　　“呀，都流血了。”她皱起眉，从袖中掏出一块素净的手帕，小心地按在我嘴角，“我带了药，跟我来。”

　　她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掌心柔软而温暖，与我冰凉的手指截然不同。那一刻，仿佛有细小的暖流从她指尖传来，一路蜿蜒，竟暂时压过了那些叫嚣着要去死的冰冷声音。

　　她带我躲到假山后的小小洞穴，像分享什么了不起的秘密基地。她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动作笨拙却异常轻柔地为我处理伤口。

　　“我叫许清如，”她一边涂药一边说，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清澈的清，如意的如。”

　　她没有问我的名字，也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先确认我的身份再决定施舍多少“善意”。她只是专注地处理着我的伤口，仿佛这件事本身就很重要的。

　　“可能会有点疼哦，”她小声提醒着，动作却更加轻柔，“忍一下，很快就好了。”

　　我静静地望着她。她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好像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治好我嘴角这微不足道的小伤。

　　我忽然意识到，她帮我，或许并非因为我是谁。她只是看见了不公，便站了出来；看见了伤口，便想治愈。哪怕对象不是我，是任何一个被欺负的人，她大概都会这样做。

　　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啊——像一颗自发的小太阳，温暖和光明是她的本能，无需理由，不分对象。

　　这个认知让刚刚泛起的一丝窃喜悄然沉淀，化作一种更复杂、更苦涩的滋味。

　　原来我并非特别。原来这份温暖，并非独予我一人。

　　可即便如此，那又怎样呢？

　　这点来自于她本性的、或许对谁都可能施予的温柔，对于长久浸泡在冰冷和恶意里的我来说，已经是足以灼伤眼睛的炽光了。

　　她处理好伤口，对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从另一个袖袋里摸出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给你，”她塞进我手里，眼睛弯成月牙，“桂花糖。吃了甜的东西，就没那么疼了。”

　　油纸包还带着她淡淡的体温。

　　我握着那小块糖，心底刚刚冒头的那点苦涩，瞬间被更汹涌的、受宠若惊的甜所淹没。

　　看，我就是这样容易满足。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就足以让我铭记终生。

　　“快吃呀，”她催促道，自己却下意识地抿了抿嘴，眼里流露出一点点孩子气的渴望，显然这也是她珍爱的。

　　我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将那块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糖放入口中。浓郁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盖过了唇齿间残留的血腥味。

　　真甜啊。

　　甜得鼻子发酸，眼睛发胀。

　　她看着我，笑得比糖还甜：“好吃吧？我最喜欢桂花糖了。”

　　我用力点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吃。这是我此生吃过最甜的东西。

　　不仅因为糖本身，更因为赠糖的人，和她那颗不同凡响的、金子般的心。

　　那一刻，我心底关于“为什么偏偏是我”的痛苦诘问，忽然变成了“何其有幸，能是我”。

　　纵然这温暖并非独予我，可能够分得一份，已是上天对我莫大的怜悯。

　　阳光渐渐西斜，将洞穴内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看了看天色，呀了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啦。”她说着，语气里带着点孩童特有的、对家的自然眷恋。

　　她要走了？回到那个有父母疼爱、有温暖灯火的地方去？而我，要回到那座冰冷、空旷、充斥着恶意和孤独的宫殿？

　　“我……”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那句“你能不能别走？”在舌尖翻滚，几乎要脱口而出。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就一会儿？我一个人……好害怕。

　　可最终，我只是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将那些近乎乞求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我不能。我不能让她觉得我是个甩不掉的麻烦，是个只会哭诉哀求的可怜虫。我怕看到她为难的表情，更怕她因此而厌烦，再也不来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朝我笑了笑，那笑容依旧明亮温暖：“明天太傅讲学，我还会进宫来的。要是他们再欺负你，你就告诉我！”

　　明天。她说明天还会来。

　　仅仅这一个承诺，就像一根细细的蛛丝，将我从绝望的深渊边缘轻轻拉回了一点。

　　我看着她消失在假山石径的尽头，直到再也看不见那片鲜亮的衣角。周遭的寒冷仿佛瞬间加倍地涌来，将我重新包裹。但我摸了摸口袋里那块包糖的、还残留着她体温的油纸，又觉得似乎能再多忍受一刻。

　　回到那座冷寂偏殿，宫人依旧怠慢，送来的晚膳依旧是半冷的残羹。但我沉默地吃完了。

　　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再次将手伸向枕下，那里藏着一片我偷偷藏起来的、锋利的碎瓷。

　　我摩挲着那冰冷的边缘，以往那种用它结束一切的诱惑依然存在。但这一次，我脑海里浮现的，不再是永恒的黑暗，而是她亮晶晶的眼睛，她带着梨涡的笑容，还有那句“明天我还会来”。

　　最终，我将那片碎瓷用那块包过糖的油纸仔细地、一层层地包裹起来，然后塞到了床铺最深的角落里。

　　也许……我可以试着，再活一段时间。至少，活到明天。活到能再次看见她的那一刻。

　　她果真没有食言。

　　第二日太傅讲学，我照例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她却趁着太傅不注意，悄悄挪到我旁边的席位上，从书袋里掏出一本民间游记，摊开放在我们中间。

　　“你看这个，”她指着书上一幅粗糙却生动的插图，眼睛亮晶晶的，“讲的是南方的海，蓝色的，一眼望不到边，据说比十个皇宫加起来还大！”

　　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气息呵在我耳边，带着一点点甜香。我从未听过这些，皇宫的围墙框住了四方天地，也框住了所有关于远方的想象。我的心跳得有些快，一半是因为她描绘的奇异世界，一半是因为她靠得这样近。

　　太傅在上面讲着枯燥的经义，我们在下面偷偷分享着一个广阔而自由的世界。她认识好多字，读得流畅极了，遇到我不懂的，她会耐心地解释，眼神里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读到一处关于地方官断案如神的段落时，她忽然转过头，极其认真地看着我：“温彦，你以后要是当上皇帝，一定是个明君。”

　　我愣住了，随即慌忙摇头，声音发紧：“别…别胡说。”这种话若是被旁人听去，便是杀身之祸。而且…皇帝？那位于九天之上、却也孤绝于九天之上的位置，我从不敢想，更不愿想。

　　她却浑不在意，眼神清澈而笃定：“真的！你很聪明，比我哥哥他们都聪明，比所有男孩子都强！你懂的道理多，心又细，要是你来做皇帝，天下百姓肯定能过上好日子。”

　　我的心因她一句“比所有男孩子都强”而泛起细密的酸胀感。她不知道，这句话于我而言，是多么矛盾的安慰与刺痛。

　　“我不想当皇帝。”我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鼓足了生平最大的勇气，将心底最卑微的渴望袒露出一角，“我只想…做个普通人就好。”

　　只要能离开这吃人的皇宫，只要能呼吸一口宫墙外自由的空气，只要…能时常看到你的笑颜，做什么都好。

　　最后那句，我死死地压在舌尖，不敢泄露分毫。

　　她似乎有些不解，歪着头想了想，随即又豁然开朗，凑近我小声说：“嗯！不做皇帝也好！那我们就一起出去玩！去看真的海，去看会飞的鱼！我可以给你当向导，我读过很多很多书，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

　　我们。她说“我们”。

　　这两个字像带着神奇的魔力，瞬间在我心底绘出一幅绚烂的图景——蔚蓝的海，雪白的浪，自由的风，还有走在我身边，笑靥如花的她。

　　那一刻，什么皇权富贵，什么九五至尊，都变得轻如尘埃，毫无意义。我看着她兴奋发光的侧脸，只觉得若能换得与她携手同游人间，哪怕即刻贬我为庶民，亦是甘之如饴。

　　“好。”我听见自己轻轻应了一声，嘴角难以抑制地微微扬起。

　　那本游记的后半部分，我几乎一个字都没看进去。满心满眼，都是她轻快的话语和明媚的笑容，还有那个关于“我们”的、遥远而美好的约定。

　　尽管我知道，这约定如同阳光下七彩的泡沫，美丽却易碎。

　　但至少在此刻，它真实地存在着，照亮了我晦暗的童年，让我第一次对“明天”，生出了除了活下去之外的其他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