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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2、第 29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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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咙干涩得厉害,我试着发声,几次之后,才挤出沙哑得几乎辨不清原调的字句:
“……我该……怎么做?”
陆秋水看着我眼中重新凝聚起的光,那光里浸满了血与痛,却不再涣散。他沉默了片刻,似在审视我这骤然的转变是否真实,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缓。
“首先,活下去。”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不是行尸走肉地活,是带着她的份,清醒地活。”
“其次,”他目光扫过我依旧有些僵硬的右臂,“‘牵丝蛊’既已种下,便与你经脉相连。它曾受人操控,如今鹜落已去,这蛊虫是无主之物,你手臂无恙,若想取出它,我可以带你去找华神医。”
“不,”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想留着。”任何一件与她有关的东西,我都不想放弃。
陆秋水仿佛料到我会这样选择,点点头,接着说:
“那就学会掌控它。否则,鹜落这最后一步棋,便算废了。”
掌控它?这三个字让我的胃部一阵抽搐。想起那被无形丝线牵引、刺穿她心口的瞬间,强烈的厌恶与恐惧几乎再次将我淹没。
但这一次,我没有退缩。那痛楚化为了燃料,焚烧着迟疑与软弱。
陆秋水对我详细地讲解了如何驱动牵丝蛊。我远没有他聪明,领会得很慢,他也不急。直到确认了我确实理解了他所说的,才说:“其实牵丝蛊的原理很简单,剩下的,需要靠你自己摸索。至于如何利用好它,我帮不上你,只能靠你自己。”我郑重地对他抱拳,谢他把我从无尽的绝望中拉了出来,谢他告诉我真相,谢他把鹜落的意志传递给我。陆秋水拍了拍我的肩,说:“你好好的,她就放心了。”说罢,便离开了青崖山。
送走陆秋水后,我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院门。
里头的一切,仿佛被时光小心翼翼地搁置着,和她离开那日并无二致。石桌石凳静立原处,檐下的风铃偶尔被风拨弄,发出零丁脆响。没有落叶,没有积尘,干净得过分,想来是师门常有人来打扫,维持着这份虚假的“如常”。
只是,那个会在树下歪靠着看书,会专注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会挑眉笑着唤我“陈少侠”的人……再也不在了。
我在院中那棵老树下坐下,坐在她常坐的那个位置。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斑驳的光影,明明晃晃,却照不进心底半分。我就这么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日头西斜,将影子拉得很长。
一道冰凉细长的触感忽然滑过我的手腕。低头一看,竟是小白。它平日最是慵懒,总是蜷在角落休眠,远不如小青那般活泼亲人。此刻却含着一封信笺,缓缓游上空置的石桌,将信推到我面前,然后盘起身子,仰起头,那双淡红色的竖瞳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信子无声吞吐,像是在完成一项极其重要的托付。
我指尖微颤,拿起那封信。信封上空无一字,却透着一股极淡的、早已渗入纸页的冷香,是她的气息。
展开信纸,是她清瘦却有力的字迹。写给我的,却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清晰冷静地交代了所有事——关于“牵丝蛊”,关于“烬灰”,关于她的谋划,以及她一些紧要物事藏匿的位置。条分缕析,仿佛只是在安排一件寻常任务。
直到目光触及最后一行。
那笔迹似乎微微顿了顿,墨迹显得深了些许,仿佛落笔之人也曾犹豫。
她写: “陈尘,遇见你,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事。” “从此以后,山间清风,天心明月,皆是我在你身边。”
信纸从我指间滑落在石桌上。小白冰凉的身躯轻轻缠绕上我的手腕,不再动弹。
我抬起头,晚风恰好拂过庭院,温柔地绕上我的指尖,又穿过檐下的风铃。
叮咚—— 一声清响,荡开在暮色里。
山门依旧,云雾却仿佛沉重得再也化不开,压在每个檐角,每张面孔上。沿途遇见的师兄弟,皆是欲言又止,目光触及我时,迅速垂下,低声唤一句“陈师兄”,便匆匆避开,那小心翼翼的姿态,比任何指责都更令人窒息。
二师伯终究还是寻来了。他在我院外徘徊良久,才推门进来,花白的眉毛紧蹙着,斟酌了半晌词句,方艰难开口: “尘儿……鹜落姑娘的遗体……掌门师兄以玄冰将其封存于后山冰室,至今未葬。你看……此事……”
我抬眸,平静地回视他,眼中再无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枯寂。 “师伯,”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如她所愿,将她火化了吧。”
二师伯怔了一下,似未料到我会如此决绝,最终只是重重一叹,点了点头:“好……依你。”
我去冰室陪伴她最后一晚。
寒气扑面而来,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浸透了衣衫。她就在那儿,静静地躺在剔透的玄冰之中,面容安详,眉眼如生,只是轻轻地合着眼,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下一刻便会醒来,挑眉笑着问我:“陈少侠,发什么呆呢?”
我在冰棺旁坐下,坚硬的冰面透过衣料传来刺骨的凉意,这凉意却让我觉得离她更近了些。我靠着冰,像是靠着她的肩头,开始絮絮地同她说话,声音在空旷的冰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很快被寒冷吞噬。
“小落,”我轻声唤她,这个名字在舌尖滚过,带着无尽的眷恋和酸楚,“我会好好活着的,替你看着这世间……不让你担心。”
冰室唯一的窗口,透进一缕即将消逝的天光,染着绚烂的橘红。
“小落,你看,今天的晚霞很美,烧透了半边天……就像你穿的这身红裙子一样好看。”我望着那抹残红,声音低了下去,“你穿红色,真的很好看的。”
沉默了片刻,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让我将心底盘桓已久、却从未敢宣之于口的念头说了出来,语气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郑重:
“小落,嫁衣……也是红色的。我就当你是……嫁给我了。好不好?”
“小落……”
细微的簌簌声从角落传来。是小青。它循着我的声音艰难地爬了过来,这极寒之地让它莹绿的身躯几乎冻僵,动作迟缓僵硬,却依旧固执地向我靠近,最后盘踞在我脚边,仰着头,小小的脑袋对着冰棺的方向。
它不会流泪,可它碧色的眼睛里,倒映着冰棺的寒光和我的影子,那里面盛着的哀伤,我竟看得分明。
我心里一酸,俯身将它小心地捧起,放入怀中,用体温温暖它冰凉的身躯。它微微动了动,终于安静下来,紧贴着我心口,仿佛那里是唯一残存暖意的地方。
我重新靠回冰上,怀抱着小青,继续对着冰层下那张静谧的睡颜,低声诉说着永远也说不完的话。
寒冰寂寂,唯有我的声音,和怀中那小蛇细微的呼吸,陪着她度过这最后一夜。
火化那日,天色灰蒙。后山空地中央堆起了松木,她安静地躺在其中,依旧是一身红衣,面容在冰雾散去后显得苍白而遥远。
我解下了我送她的玉牌,挂在刀柄上。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火焰如何一点点攀爬,如何吞噬那抹灼目的红,如何将她的形骸化为冲天而起的飞灰与炽热的光。
没有泪流满面,没有嘶声力竭。我只是静静地看着。
直到最后一丝火星熄灭,余温散尽,只留一片蓝色的灰烬,微微闪着光。山风吹过,卷起些许,纷纷扬扬,如同一场迟来的、无声的雪。
心口那处自她离去后便一直漏着冷风的地方,此刻仿佛被这灰烬彻底填满,又随着那缕青烟一同飘散,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再也无法填补的洞。
我仔细收拢了所有骨灰,盛入一方素白瓷坛,触手竟微温,仿佛她生命最后那点炽热仍未散尽。
捧着它,我径直去见了掌门师伯。殿内香烟袅袅,我将前因后果,连同那“牵丝蛊”与“烬灰”的真相,平静地、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
掌门师伯静坐良久,香炉里的灰积了厚厚一层,他才缓缓抬眸,那双洞悉世情的眼中竟染上沉重的悲悯与愧怍,最终化作一声悠长叹息: “尘儿,我青崖山……欠这姑娘的,太多太多了。”
他亲自接过那瓷坛,缓步走向后山。在一株开得最盛的茶花旁停下——“醉颜红”,苏妙最爱的花。他亲手掘开泥土,将瓷坛轻轻放入。
“让她们做个伴吧。”师伯的声音低沉,“妙儿是她师叔,九泉之下,或许……还能说说话。”小青小白从我怀里探出头,游下来,盘在茶花树下。
我沉默而立,看着泥土一点点掩去那抹素白。
在此之前,我已从中取出两粒最为圆润、隐泛微光的烬灰珠。一粒贴身放入怀中,紧挨着心口;另一粒,我托玄真师叔转交给夜华。
自英雄大会后,她便再也不肯见我一面。我不怪她,亦不想解释。有些伤口,需要时间独自舔舐,正如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