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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冻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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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属虚构与现实中的科考没有任何联系
1.
第一缕橙晖触碰到一望无际的冰原时,补给货船缓缓停靠在岸。现在是11月,正是南极的初夏,即使不像其它大陆的夏天一样生机勃勃,温度的上升和第一批补给的抵达依然让众人兴奋不已。白知珩站在货船前,看着一个个集装箱往下运输。助手小林第一次参与补给搬运工作,兴致高昂地左看看右望望,时不时又探头过来问:“那一边的人是新来的专家吗?……那这一边的?”
白知珩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今年科考站要加入两名新成员,一名天文学专家,一名化学专家,他也没提前见过。
“好吧。”小林失望一秒,也明白自己这个老师见了也记不住脸,又很快跑远去船前帮忙卸货了。
太阳从海面上走到天中央,最后一箱物资也被运上车。白知珩终于闲了下来,摘下护目镜和助手坐在一旁休息。一件黑色的冲锋衣走到他面前……是一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人,落下的阴影把阳光遮了个严实。一只手伸过来,伴随着一道年轻的嗓音:“你好,请问是科考站的白教授吗?”
白知珩抬起头,来人的面容同样年轻,似乎是个混血,眼窝深邃,身材很高。他伸出手回握:“你好。”
陆黎也在打量眼前的白知珩。眼前的人被厚厚的卡其色冲锋衣包裹起来,坐着也脊背挺直,与自己想象中的秃头生物教授相比,他有点太年轻,也太……俊秀了。从上往下看过去,能看见他高挺的眉骨和挺翘的鼻尖,过分白皙的皮肤和乌黑茂密的发量,他五官清隽,脸部轮廓却很锋利,给人的感觉不像搞科研的,而像当模特的,只有平静沉稳的眼神能看出一点学者气质。
相握的手一触即离,陆黎面上带着完美无缺的微笑说道:“白教授你好,我是今年的新成员。我姓陆,主要研究天文。”
“好的。”白知珩点点头,又问,“另外那个人呢?”
“他太兴奋了,还在拍照呢。”陆黎轻描淡写,又和小林自我介绍,小林难得见到新的帅哥,心想科考站的年龄均值下降,颜值均值上升,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忙与他握手。然而掌心的手还没触碰到就收了回去,陆黎笑说道:“你们好好休息,我先去运输队帮忙送货了。”
他转身离去,小林立刻凑进白知珩:“老师,他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大诶……老师,老师?”
白知珩半天没回应,小林摇摇他的肩膀:“老师你不会这么快就把他的脸给忘了吧!?”
“没有。”白知珩被晃回神,“我只是在想观测的那一批帝企鹅幼崽。”
这么一提,助手也想起来这件事,白知珩站起来:“明天还要继续追踪。”
“哦哦。”小林收拾好装备,感叹自家老师心里永远只装得下企鹅。
回到科考站后有一个简短的介绍会议。科考站的主事人是研究地质的教授,参会人员加上白知珩、小林和若干人,共13个。简单介绍完新成员之后便是分配工作,原成员的工作基本不变,研究气候的继续监测大气,白知珩和小林继续追踪观测企鹅群,新来的化学专家可以使用左边那间实验室研究课题,新来的天文学家……教授看了一下文件,说:“科考站的天文观测台还在搭建,预计一个星期后搭好,这一个星期你就先跟着白老师他们一起外出,学习体验一下。”
“我也要起我也要去!”陆黎还没来得及异议,跟他一起来的新成员倒是立刻举手,目光如炬地表示自己也很想跟随外出学习。
教授否决:“你先把实验室熟悉了再说吧。”他又转过头对陆黎说,“小陆,你的房间就安排在小白旁边,待会让他带你过去。”
“异议。”陆黎又一次没赶上,白知珩面色平静地开口了。
“他学的是天文,不懂生物,带着他是一个累赘。”
早上见面时他看起来很好说话,但这时白知珩竟然毫不留情。他一眼没看陆黎,冷漠说道:“多带一个人不仅多耗费一份燃料,而且耽误他自己的时间和工作。”
这倒是新鲜。
陆黎靠在座椅上,比起白知珩笔挺的坐姿,他坐着要随性得多。想来他出身名门,早就习惯了成为人群焦点、众星捧月似的生活,生平第一次体验到自己居然被嫌弃了,还是这样一种打个巴掌给个枣的嫌弃方式。他的舌尖轻顶一下左颚,压下心底被冒犯的不悦,当即举手,扯出一抹笑容说:“没关系的白教授,反正我没事做,就出出外勤给你打下手吧。”
“好,那就这样吧。”白知珩还没反驳,教授已经合上文件:“散会。”
众人起身离去,白知珩也站起来要走,突然眼前一片阴影挡住他的路。第二次,那只手伸到白知珩面前,和今早如出一辙的角度,白知珩听见陆黎带着笑意的声音:“白老师,请多指教。”
2.
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天气晴,陆黎穿戴整齐来到站门。白知珩拿着设备,一身红色很是显眼,似乎很早就到了,看见陆黎正对自己走来,他眼里浮现出疑惑,问道:“你是陆老师吗?”
陆黎:“?”
这又是什么情况?装不认识?他停住脚步反问:“你是白老师吗?”
白知珩点头,若无其事地把手上的设备递过来:“那你应该就是陆老师了。这些装备先拿着,等下放到雪地摩托后面的滑板上……雪地摩托会骑吧?”
陆黎还在思考一个研究生物的人是脸盲的可能性,听了他的话后回道:“我来南极之前培训过。”
话音刚落,小林也拿着设备赶来了。她远远看见白知珩和陆黎站在门口面面相觑便心呼不妙,过了一晚上白老师早把这人长什么样给忘了,匆匆忙忙赶过来。好在没闹出什么乌龙,三人很快出发,把雪地摩托停到预定的观测点旁。白知珩利落翻身下车,一边解绑滑板上的装备一边说起今天的任务。
“今天要观测帝企鹅幼崽今年的留存率和生长状况,待会你跟着我们做,不要走太远,以免掉进冰缝或者走丢。观测前要先测量海冰厚度,钻井放在你车后了,测量海冰厚度很简单,科考站每个人都得会……”
陆黎下了车,依言去拿钻井。他抬眼看向白知珩。此刻白知珩正一边说话,一边微微低头检查仪器,他专注得近乎冰冷了,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他浓密的睫毛在白冰般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他的吐字清晰坚定,口中吐出的白雾却氤氲了他的眉眼,让人模模糊糊看不清。
“……你有在听吗?”
陆黎心头一跳,意识猛地被拉回来。“咳,”他佯咳一声,“我明白了。”
白知珩蹙眉盯着他看了两秒,陆黎第一次发现他的瞳仁很黑,像天文望远镜里深不见底的宇宙。他被审视般的目光盯得居然升起几分心虚,好在白知珩没再多说什么,很快找出护目镜戴上。
“开始吧。”白知珩说道,“时间紧迫,我们拿到数据后还要回科考站做分析。”
3.
测完海冰深度,助手架好长焦摄像机,白知珩把望远镜和无人机设备拿出来,对陆黎说:“这三样东西是我们今天近距离观测帝企鹅的主要方式。”
近距离?陆黎看了看长焦摄像机,又看了看他们和繁殖地之间相隔的广阔冰面。
“根据最小干扰原则,我们不能超过安全距离,这是今年能申请下来的最近距离了。”小林说。
“你负责用无人机航拍拍摄帝企鹅的数量,成鸟和幼鸟分别计数……小林,你去教他怎么操作。”白知珩下着命令,目光早就放到了相机画面上。
扫描数量可以说是最简单的活,再加上这个繁殖地并不大,没过多久无人机便返航回来,陆黎报了两个数,看到白知珩的眉头立刻皱了下来。
数据有问题?陆黎还没问,白知珩已经开口:“幼鸟又少了一只。”
又。
一般情况下,活到11月的帝企鹅幼鸟已经没那么容易死亡。11月是南极的初夏,温度升高,冰雪天气减少,幼鸟开始存积脂肪层,如果不遇到突发状况,它们可以顺利地度过接下来的四到五个月,在夏季的末尾走向海岸。在那里,它们会从悬崖高高跃下,跳离这片熟悉的陆地,去往陌生而又广袤无垠的海洋。
但很显然,这个繁殖地并不绝对安全,帝企鹅幼鸟仍然面对威胁,但是什么天敌会追到南极洲大陆遥远的腹地来?
很快陆黎的疑惑就被解答了。一只鸟越过他们,迅疾如一线极光,朝着聚集地的方向飞去。
“是巨鹱,”小林贴心地科普道,“巨鹱是一种大型海鸟,是帝企鹅幼鸟的天敌。”
另一边,白知珩已经调整三角架,把镜头锁定在那只黑色巨鹱上。陆黎见状也拿出望远镜。
巨鹱降落下来,落点在繁殖地的边缘。它没有立刻行动,而是梳理了一会儿羽毛,好像只是无意路过。即使如此,它的到来也让在边缘游荡的幼鸟群惊慌失措。几只幼鸟慌不择路地朝繁殖地的反方向走,突然,巨鹱猛地跃起,厚而长的喙直直啄向末尾那只小企鹅。企鹅的脖颈并不好抓,它的羽翼不断拍打,险些挣脱,又被巨鹱跳起借力叼得更紧,很快,有几团灰色绒毛被风吹散,血色出现在本来剔透的冰面上。
陆黎放下望远镜,在他面前上演的是自然界里最普通常见的一幕,让他想起大学时去非洲看过的大迁徙,数以万计的角马和羚羊,要夜以继日地奔向目的地,要以身为背越过河流峡壁,这其中仅是被踩死在河里的就有成百上千只,更别提路途中被肉食动物猎杀而死的。他还能回忆起自己近距离接触过的一次捕猎,那是他记忆最深刻的一次。在马塞马拉,他们车队目睹的一场短暂却惊心动魄的猎杀,一只雌狮埋伏在草丛里,一跃而起咬住一只落单的羚羊,它四肢踢动,不住挣扎,但它的脖子在狮子巨大的咬合力下不堪一击。结局在落单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不过须臾之间,鲜血喷溅而出,铁锈的味道似乎能隔着车窗钻进鼻腔。
那一幕远比现在的更加残忍与血腥,彼时他新奇地拍下许多照片,现在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滞涩感。他下意识移开目光不忍再看,那惊慌蹒跚的幼鸟和冰面上刺目的红,带来的冲击竟远胜记忆中狮口下的羚羊。他看看小林——她早就低着头捂着眼睛没有再看。很正常,陆黎心想,他们本来就研究动物,还要每天观测这群企鹅,感情一定更加深厚。他又看向白知珩——马上他就吃了一惊,出乎他意料,白知珩护目镜下的视线依然聚焦在相机画面上,他冷静地调整镜头追随巨鹱,把巨鹱吃下企鹅幼鸟的过程完完整整,堪称漠然地看了进去。
……也很正常,他毕竟是一个科研人员,自然界的捕猎行为,他早就看过不知道多少次了,陆黎对自己说。更何况……陆黎想起白知珩在会议上的发言,心想,他本来就挺冷漠的。
“今天就到这,走吧。”没过多久,巨鹱飞走了,数据也收集完,白知珩收好设备,率先骑上摩托。
“唉……”陆黎刚骑上车,就听背后的助手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他回过头安慰道,“还在想刚才的事吗?别太难过,南极洲这么小,那只小企鹅不想拘束在这,去更广阔的地方了。”
“不是我难过,”助手摇摇头说,“是白老师。”
“白教授?”陆黎轻挑一下眉,心想他可不像难过的样子。
“是啊,他肯定又哭了。唉……”
啊?哭了?又?陆黎大为震撼,还想追问,但眼见助手已经启程,他也赶紧启动摩托追了上去。
4.
回到科考站,陆黎依然在想那句话,白知珩作为一个动物学家,竟然还会因为这种事哭出来?不至于吧……他偷偷把小林拉到一边,问她:“你刚才说的白老师又哭了是什么意思?”
“就字面意思啊,”小林耷拉着脑袋,神情恹恹,“陆老师你才来两天可能不知道,白老师可感性了,每次看到企鹅被吃掉都会哭的。”
感性?陆黎眼前浮现出他在会议上不近人情的冷漠模样,又想起他在布置任务时近乎冰冷的专注。
“说实话,完全看不出他感性。”陆黎耸肩调侃。
“很正常啦,他平常懒得社交和做表情嘛。但是他很喜欢企鹅,不然也不会申请来南极科考,所以每次看到企鹅被吃都要哭,明明知道是自然规律,但来了那么久了也没习惯……”
助手碎碎念说着,陆黎却无法想象,那张在冰原上冷静记录死亡,在会议中毫不留情否决他的脸,于无人角落里,竟然会为一只企鹅的消逝而无声落泪吗?他开始在脑内模拟,假使泪水出现在那张冰冷专注的脸上会是怎样,也许会像完美的冰层上骤然迸开的一道灼人裂隙,将极致的漠然与极致的哀恸紧紧焊合在一起。一股带着刺麻感的情绪毫无预兆地从心口窜起,他下意识地屏息,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下那阵突如其来的窒闷。
“对了,陆老师今天早上有没有被白老师认错啊?”助手突然问。
“有。”陆黎回神,想起了这一茬,“他问我是不是陆教授,他脸盲?”
“嗯,”助手点点头,“不过严格意义上也不是脸盲,他记忆力非常好,能不靠编号记住每一只企鹅,大脑内存都被企鹅塞满了,就塞不下人类的脸了……哈哈。”陆黎惊讶的表情把助手逗笑了,她不开玩笑,说:“好吧,其实他只是懒得去记别人的脸,因为对他来说不重要。”
也许不是不重要,是没有那些企鹅重要,陆黎腹诽道。他又问:“那他是怎么记住你的?”
“唔……”小林回忆了一下,说:“我对他来说还是蛮重要的,毕竟要一起观测企鹅的数据嘛,相处的时间久了,自然就记住了。”
小林拍拍陆黎的肩膀:“陆老师你也别气馁,迟早有一天白老师会记住你的,我先去看看白老师。”说着,她的笑意淡了下去,“每次发生这种事,他要自己待一会儿。”她朝陆黎摆摆手,很快转身走了。
陆黎站在原地没动。冰原上呼啸的风声被科考站厚实的墙壁隔绝了,走廊里一片安静。想象当中白知珩落泪的画面挥之不去,那个初见时不像学者的、看似冷漠的白教授,此刻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又……异常清晰起来。陆黎下意识地,朝着白知珩房间所在的方向瞥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