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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太平王世子(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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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梅雨初歇,整个城镇都浸在漉漉的水光里。
青石板路面积着浅浅水洼,倒映着两岸的马头墙。古朴的石桥下偶有乌篷船划过,盈盈水波荡漾开来,便将这黛瓦粉墙的倒影揉碎成荡漾的流光。
晨雾尚未散尽,卖花船已摇进市河。
头戴蓝印花布的船娘嗓音清凌凌地穿过水巷:“玉兰花——白兰花——“吴侬软语像是沾了蜜。
灼华从一户临水人家的木格窗下经过,一个垂髫小童趴在窗沿,冲她露出一个只有六颗牙齿的笑容。
待到日头升上飞檐,临街酒楼里便飘出诱人的香气。
明月楼。
二楼雅座。
楼下说书人醒木一拍,隐隐能听见几分,对方讲的是正是前朝侠客剑试江南的旧事。
灼华放下手中颇有些惊心动魄的菜单,抬眼正对上店小二过分殷切的笑脸。
嘶!——这价格简直离谱。
但来都来了……
一咬牙,灼华还是要了一份松鼠桂鱼,并一碗米饭。
抬眼望出窗外,对面桥洞下一只鸬鹚正好一个猛子从水中掠起,惊得岸边一只大黄猫险些滚落下去。
她不由抿唇莞尔。
“茶来咯!——客官请慢用。”
跑堂奉上的茶盏却令她指尖微顿。
看上去十分普通,握在手中却能察觉到其质地细腻、釉色更是莹润的天青色,再嗅一嗅茶香,心中顿时了然。
花香、氤氲出枣蜜混着青草的暖香,俨然是极上等的白毫银针。
“小二哥,我可没点这茶,你这是上错桌了吧?”
为了不超出预算,她慌忙拉住就要退下的店小二,哪知对方却转身往身后一指。
“没错儿,这是临窗那位公子相赠。”
灼华顺着指引望去,一位杏袍银冠的书生恰好朝她执盏致意,眉眼温润如三月春水。
小二还在一旁低声补充道:
“正是那位......这位陈公子在附近明德书院进学,大约是见姑娘风姿过人,这才有了亲近之意,唔,虽然有些唐突,但小的保证,这位绝对是守礼之人。姑娘只管用,不必多想。”
灼华:“......”
不愧是江南水乡,就连这里的人也仿佛比别处多情些。
她暗自咋舌。
若不是此行心中早已有了目标,说不定她此时还有兴致与这位陈公子多说两句。
灼华垂眸轻笑,忽然解下腰间长剑,状似无意般地横置案头。
剑鞘叩在桌面上发出沉闷声响,那位陈公子举到唇边的茶盏顿时停在半空,匆忙起身长揖及地,不敢再多乱看。
灼华晒然一笑。
回过头来,端起面前的茶碗,汤色琥珀,入口清甜醇爽。
当真是难得的好茶!
*
入夜。
千百盏灯笼在高台楼阁间次第亮起,江中画舫更是娇娥吟唱,彻夜不眠。
城南,十里软红深处。
唯有一栋精巧小楼沉在墨色里。
一个曼妙的身影悄声掠过檐角,巧妙地将自己藏进了角落阴影中。
灼华仰头看了一眼头顶凸出的雕花木栏,便飘然纵身一跃。
如穿花蝴蝶,灵动异常。
正欲借力二楼栏杆,她却忽然眼神一凝,只见上面竟是倚着一枝横斜的枝条——绿叶夹杂着粉白的花苞在夜风中轻颤,恰是她即将落脚之处。
灼华:不好!
这是一株正值花期的栀子。
到底同为草木花灵,生存不易……
她急拧腰肢强行撤劲,青丝在空中划出半弧,险之又险地安全着陆,险些崴了脚踝。
呼~好险。
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灼华忍不住伸出恶爪,转身对着藏在绿幕丛中的小花指指点点。
“小家伙,要不是你我今天……额——”
结果下一秒,她就对着掌中意外掉落的一枚小小花苞,面面相觑。
她心虚地环顾四周,匆忙将这朵残香塞进荷包,迅速逃离作案现场。
楼内一片黑暗,隔间隐隐有水声传来。
因为主人家的特殊缘故,灼华并不奇怪楼中为何没有点灯,只是......这水声又是从何而来?
她好奇地往里一探头。
只见荡漾的水波将银色月光反射得满室生辉,宽大木桶里坐着一人,露出水面的部分被灼华尽收眼底——宽肩、窄腰,以及挂满水珠、肌肉饱满的宽大胸怀。
绮丽旖旎如摄人魂魄的海妖。
嘶——好一出活色生香的美男出浴图!
灼华捂着嘴,当即大吸一口冷气。
她绝对不是挑准了对方沐浴的时间,故意有心窥探,灼华敢对天发誓,今日一切,不过都是巧合。
罪过、实在是罪过……
湿润乌发贴着男人凌厉的下颌线,濡湿的水痕顺着脖颈一路蜿蜒至腰线,最终没入更深的阴影。
灼华鬼使神差地一抬眼,正撞进那双藏在氤氲水汽里的凤眸。
墨玉般的瞳仁在昏暗中映着碎月清辉,分明精准锁着她的身影。
灼华:咦?
不是说这人是个瞎子吗?
她不信邪地往左挪了半步,那目光如影随形;又向右轻移,对方睫羽微动,视线始终相缠。
“你能看见?!”
惊慌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语在空旷室内荡出回音。
她这才后知后觉捂住嘴,可惜早就将自己的存在泄了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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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
江南花家第七子。
据传,他性情温和宽容,品格高尚、更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陆小凤的生死之交。
他自幼双目失明,却不影响他成为一名人人敬仰的武林高手,日常生活更是不在话下,闻声辨位的功力,他早已练到了极致。
今日,他如往常一样,睡前沐浴。
水汽氤氲中,他闭着双眼,神态安然。
即便目不能视,他也早已习惯用耳朵去“看”这个世界——水滴滑落的声音、窗外微风拂过花瓣的轻响、远处隐约传来的更漏……一切都在他心中构成清晰的图像。
然而今晚,却有一道不该存在的异响,悄然打破了这片宁静。
那脚步声极轻,带着几分试探与犹豫,停在离他几步之外的地方。
花满楼动作微顿,却并未立即出声。
本以为是什么外地流窜而来的小贼,毕竟在江南地界,甚少有人会不知深浅地来扰他清净。
谁知那人被他察觉后,并未仓皇逃离,反而有些滑稽地在原地左右腾挪,实在有些张狂!
花满楼眉峰微蹙,正欲出手制住这不明来客,对方却自己先露了行踪——
“你能看见?!”
一道清脆又带着惊诧的女声蓦地响起,话音未落,来人自己似乎也意识到失言,语气瞬间软了下来,连连朝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出去……”
是个年轻女子,且听她气息纯净,行动鲁莽却又似乎不含恶意。
花满楼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唇边扬起一抹温和的浅笑。
素白中衣就挂在不远处的架子上,他并未起身,而是面向声音来处,语气平和地道:
“姑娘深夜来访,在下有失远迎,衣衫不整,实在失礼。还望姑娘容我一些时间,稍作整理。”
“当然,您说的是……”
那女子应得乖巧,脚步声也向后挪去,似是依言退避。
花满楼耳尖微动,被长睫遮住的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那人虽然后退了几步,却并未真正离开,反而收敛了内息,悄悄藏在了角落。
这是要做什么?
他有些好笑,却不动气,更像是面对一个顽皮又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唇边那抹无奈而包容的笑意不觉更深了些。
虽然想要装作不知道,但他确实没有在陌生女子面前更衣的爱好,花满楼只好再次开口:
“姑娘,可还有事?”
见自己已然暴露,灼华顿时羞窘地满脸通红,强自镇定地辩解:
“那什么...我只是试试你是不是真的能发现我,绝对不是想要占你便宜……真的!我用手蒙着眼睛呢!”决口不提自己张得极开的手指缝。
随即,灼华就被对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轻笑弄得脸颊发烫。
这下是真的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她暗道一声可惜,这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推开卧房的门,故作镇定地迈步而出。
不料刚踏出门,便迎面撞上一位闻声前来查看的花家老仆。
四目相对。
灼华脚步一顿,随即迅速挺直腰板,面上摆出一副‘我本就该在此’的坦然姿态,甚至还颇为自然地朝那老仆微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这才步履从容地错身离去。
她在心中默念:只要我不尴尬,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老仆望着她消失在廊角的背影,又扭看了眼屋内仅穿着单薄中衣、发梢还滴着水却神情自若的七公子,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老怀甚慰——
咱家公子,这是开窍儿啦~!
再次见到花满楼时,他已换了一身齐整的缃色长衫,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周身散发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清雅温润。
——宜家又宜室。
心中莫名其妙地冒出这句话来。
灼华难得地感到了几分局促,作为一个冒昧的闯入者,不仅没有被赶出去,反而受到了主人家的热情款待,她一时间尴尬地就连手脚都有些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方才那位老仆已悄无声息地进来点亮了屋内的灯盏,又很快退了出去。
“姑娘,请用。”花满楼将一盏青瓷杯轻轻推至灼华面前,位置刚好不偏不倚。
她下意识接过。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她微微一愣——不冷不热,温润妥帖,是刚刚好能让人在这微凉的夏夜里,从指尖一路慰藉到心里的程度。
低头一看,瓷杯中晃动的,也并非预想中澄澈的茶汤,而是一杯再普通不过的温水。
灼华眨了眨眼,心中的讶异尚未说出口,花满楼便仿佛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贴心地解释道:
“夜已深了,此时再饮浓茶,只怕姑娘要彻夜难眠了。一杯白水,或许更为适宜。”
恐怖如斯!
灼华不由瞪大了眼。
这份洞察入微的体贴......果真不愧是江湖上盛名在外的完美花七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