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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窃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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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林晚开始相信,或许真能这样过完一生。
直到那个秋日下午。
林晚刚从市场回来,手里捧着苏瑾喜欢的向日葵。
公寓楼下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旁站着的人让她浑身冰凉——陈锐,国际艺术犯罪调查组首席调查员,追了她三年的人。
“林晚,”他平静地打招呼,“或者你更喜欢林小雨?”
向日葵从她手中坠落,金黄的花瓣散落在水泥地上,如同破碎的阳光。
“别担心,我不是来逮捕你的。”陈锐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温和,“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咖啡馆里,陈锐推过来一个文件夹。“‘暗影基金会’,听说过吗?”
林晚点头。
每个艺术圈的人都知道这个组织——表面上促进艺术保护,实则全球最大的非法艺术品藏匿和交易机构。
“他们最近得到了一幅画,莫迪里阿尼的《微笑的茜维娅》,1916年被盗后再未现世。”
陈锐停顿了一下,“我们相信这幅画背后藏着一份名单,是基金会资助恐怖活动的证据。”
“与我何干?”
“我们需要有人把它偷出来。而你是唯一能办到的人。”
林晚冷笑:“我为什么要帮你们?”
“交换条件,成功后,林晚的身份将‘死亡’。你可以用林小雨的身份继续生活,不再被追查。”陈锐向前倾身,“我们知道你和苏瑾小姐的关系,帮她免受牵连,不是吗?”
林晚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了苏瑾,这意味着无论她答应与否,苏瑾都已陷入危险。
“如果我不答应?”
“那我们今天就逮捕你,并以同谋罪起诉苏瑾小姐。我们有证据表明她知情不报。”
这是谎言,林晚能感觉到。
但她不敢赌。
“给我一晚考虑。”
回到家,苏瑾正在准备晚餐。
她哼着歌,切着西红柿,抬头对林晚微笑:“今天过得怎么样?”
林晚从身后抱住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呼吸着她身上淡淡的檀香。
“很好。”她撒谎。她能感觉到苏瑾的身体微微一僵,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但什么都没问。
那夜,她看着苏瑾安睡的侧脸,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她不能让她卷入自己的世界,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手指轻轻拂过苏瑾的眉眼,仿佛要永远记住这柔软的触感。
早晨,她答应了陈锐。
行动定在三天后。
林晚精心准备,每一个步骤都经过反复推敲。
临行前夜,她几乎整夜未眠,只是看着苏瑾,试图将她的每一个细节刻入记忆。
月光下,苏瑾的睡颜宁静如画,唇角微微上扬,仿佛正做着美梦。
林晚忍不住轻轻吻了她的额头,一滴泪无声地落在枕头上。
“你有点安静。”苏瑾在半梦半醒间嘟囔。
“只是有点累。”林晚轻抚她的头发,“睡吧。”
黎明时分,她留下一张字条:“去办点事,晚点回。爱你。”最后两个字让她喉咙发紧,几乎无法下笔。
潜入很顺利。
暗影基金会的安保系统精妙,但林晚更胜一筹。
她在密室中找到那幅莫迪里阿尼,画中女子的微笑神秘而忧伤。
按照指示,她取下画作,后面果然藏着一个保险箱。
十分钟后,保险箱被打开。里面除了一份文件,空空如也。
林晚的心跳突然加速。太容易了,一切都太容易了。
她打开文件,第一页上是她的照片和详细资料,第二页印着“牺牲方案批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锐带着几个人走进密室,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对不起,林晚。”他说,“我们需要一个替罪羊。基金会发现名单失踪后,会找到你的尸体,案件就此了结。而真正的名单,我们已经通过别的渠道获取了。”
林晚笑了,苦涩而明白。“苏瑾呢?你们会遵守承诺吗?”
陈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苏瑾小姐永远不会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她会认为你离开了她。”
枪声在密室中回荡时,林晚想着的却是桥上的阳光,和苏瑾眼中的笑意。
她的身体缓缓倒下,手腕上的银链反射着冷光,那句“此刻即永恒”在血色中渐渐模糊。
两周后,陈锐站在同一座桥上,等待着苏瑾。雨丝纷飞,冰冷而绵密,和那个他第一次找到林晚的夜晚一模一样,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河水的气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瑾准时出现,一袭简洁的黑裙衬得她肤色愈发苍白,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白瓷雕像。
她的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她眼底深处压抑着的、几乎要碎裂的痛楚和空洞。
她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却没有打开,任由细雨打湿了她的发梢和肩膀。
“谢谢你来。”陈锐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
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预期的悲伤或愤怒,却只看到一片沉寂的荒芜。
“你说有关小雨的事要告诉我。”苏瑾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落在桥下浑浊流淌的河面上,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陈锐深吸一口气,雨水带来的寒意渗入肺腑。
他说出了精心准备的说辞:林小雨的真实身份是国际通缉的艺术品大盗林晚,她卷入了极其危险的非法艺术品交易和一场涉及重大利益的盗窃案,最终在一次与敌对势力的冲突中丧生。他省略了阴谋与背叛,只呈现了一个简化而冰冷的版本。
苏瑾听完,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只是依旧望着河水,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我知道了。”
陈锐惊讶于她的平静,这远非一个刚刚得知爱人死讯的人该有的反应。“你……不难过?”他忍不住追问,心里掠过一丝疑虑和不安。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不是吗?”苏瑾终于转过头看他,眼神里空茫茫的,却又像藏着无数未说出口的话,“她也只是守着她的秘密而已。”
她的语气淡得几乎听不见,却像冰冷的针,刺破了陈锐刻意维持的冷静。
她转身欲走,仿佛这个故事与她无关,只是一个听过了就算的新闻。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桥栏上装饰的一幅画吸引。
那是她们初次相约时,那位白发老画家为她们画的素描。
画中的“林小雨”笑得灿烂而真实,眼神清澈,充满了那时她还不明所以的、对未来的期待。
苏瑾走近,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拿下了那幅画,入手便觉重量不对,翻到背面,发现了那个用透明防水袋紧紧包裹的文件袋。
她的动作很慢,仿佛预感到了什么,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沉重。
她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叠、细心收藏的明信片、各类票据和超市小票:她们第一次喝咖啡的那家店的收据、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去临市美术馆的火车票、甚至是在公园里买冰淇淋的凭证……每一张上面都有仔细写下的、清晰而有力的字迹,签署着一个她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林晚:
“林晚和苏瑾在此共饮咖啡,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睫毛上。2019年3月14日”
“林晚和苏瑾在此观看《午夜巴黎》,她看到一半靠在我肩上睡着了。2019年4月22日”
“林晚和苏瑾在此承诺相爱,无论未来如何。2019年5月5日”
...
“林晚和苏瑾在此购买晚餐食材,她挑了一个形状奇怪的南瓜,笑得很好看。本应共度余生。2021年10月17日”
最后一张是那家意大利餐厅的卡片背面,写着:“提拉米苏的味道,像极了她说的幸福。林晚。”
所有签名都是“林晚”,她的真名。
每一笔每一划,都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真实无比的瞬间。
苏瑾的双手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个防水文件袋从她冰冷僵直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掉在湿漉漉的桥面上。里面的明信片、票据和小票散落一地,像无数色彩斑斓却承载着沉重记忆的碎片,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打湿。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猛地跪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痛苦。
她慌乱地、徒劳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纸片,手指哆嗦着,试图将它们拢回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那个已经消失的人,留住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她紧紧地、紧紧地将那些湿透的、染着她泪水的纸片抱在胸前,像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肩头剧烈地颤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终于无法抑制地冲破那层冰冷的伪装,从喉咙深处溢出来。
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疯狂地交织,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打湿了怀中那些再也无法兑现的承诺。
陈锐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见过许多崩溃的场面,却从未见过如此无声却彻底、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湮灭的绝望。
雨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滑下,他却感觉不到冷。
良久,苏瑾抬起头,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颈侧,狼狈不堪。
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奔流,那双曾经沉静温柔的眼睛此刻红肿着,里面是滔天的痛苦和难以置信的愤怒,直直地射向陈锐。
“你们…”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带着血泪的控诉,“你们是不是没有心?”
陈锐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他无法回答。
他转身,几乎是仓皇地逃离了那座桥,逃离了那个跪在雨中、被无尽的悲伤和悔恨吞噬的身影。
雨越下越大,砸在桥面上,溅起冰冷的水花。苏瑾跪坐在湿冷的地面上,一遍遍看着那些被雨水晕染了字迹的明信片和小票。
她记得每一个日子,每一个瞬间,记得林晚(小雨)当时的神情、语气、指尖的温度。
她记得林晚如何小心翼翼地隐藏过去,眼神中偶尔闪过的警惕和孤独,又如何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真实的温柔和脆弱。
她也清晰地记得自己的任务——监视疑似与林晚有关联的艺术圈人物,搜集证据,放长线钓大鱼。
她记得上级如何命令她接近突然出现的“林小雨”,获取信任,确认其是否就是林晚或其同伙。
她记得自己最初是如何自信地以为这只是一场需要演技的任务,是如何向上级报告“目标已接近,情感投入可控,完成任务后即可撤离”。
“只是玩玩的”,她曾这样冷静地分析,“一切都是为了最终的行动”。
可现在,抱着林晚留下的、用真名小心翼翼记录下她们之间点点滴滴的最后礼物,感受着那些字迹仿佛还带着书写者当时的体温和爱意,苏瑾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那些共同度过的日子,那些深夜的交谈和拥抱,那些看似始于表演却早已不知不觉成真、深入骨髓的温情与爱恋——全都是真的。
林晚交付了她的真心,哪怕是一个包裹在谎言里的、胆怯而热烈的真心。
而她,选择了职责,利用了这份真心,最终也背叛了自己的真心。
雨中的桥上,苏瑾那句痛苦的发问在空荡的雨幕中回响——你们是不是没有心?
她问的是陈锐,是那个冷酷的体制,是那个布下陷阱的世界,更是那个无法原谅的、背叛了爱也背叛了自己的、名为苏瑾的自己。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却让内心的痛苦和悔恨燃烧得更加灼热、更加清晰。
她紧紧抓住那些湿透的纸片,仿佛那是林晚最后的气息,是她们之间那些真实瞬间的唯一证明,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凭依。
远处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车流如织,人们继续着各自的生活,无人知晓这座古老的桥上,正上演着怎样一场心碎欲绝的悲剧。
苏瑾跪坐在冰冷的雨水中,任由泪水与雨水混合,为她永远失去的爱人,也为那个再也回不去、双手沾满爱与悔的鲜血的自己。
桥下的河水默默流淌,带走了落花,带走了时光,带走了那个有着清澈笑容和双重生命的女子,却带不走那份刻骨铭心、永镌灵魂的爱与痛。
在无尽雨水的冲刷下,那散落一地的纸片中,某张超市小票背面,那句“本应共度余生”的字迹渐渐模糊,最终化开,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沉入冰冷的水渍之中,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