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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玄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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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东山山脉蜿蜒,并不陡峭,山间景色在全国众多景观中只能算作中等,但有一道观坐落其中,名为灵霄,历史悠久,千百年来香火旺盛。建国以来成功变为五A级旅游景区,每年众多游客来灵霄观求神拜仙。
国庆后旅游旺季结束,昨晚应含嘉昏睡之前,终于成功在小程序上预约到了灵霄山景区的门票,往日为保护山区环境限制游客数量,门票释出时总是一抢而光。
自梦中苏醒,天色还昏暗着,明黄色的月亮还挂在天幕上,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时间:A市时间五点半。
应含嘉爬起床来,把脑子里碎了一地的唯物观收起来,转而去依赖玄学。
至于为什么去的是道教圣地,而不考虑佛教,主要是因为离应含嘉最近的就是灵霄观。应含嘉穿上冲锋衣,准备现在就去东山蹲守,不然等人多了在道观门口排队要好几个小时。
滴滴司机跑完夜车正想回去休息,大概没有想到还能接到一个大单,打着哈欠问:“帅哥,这么早去东山啊?”
应含嘉在后座盯着他脑袋上类似于猫头鹰的形态发呆。猫头鹰背部羽毛柔顺,跟着主人的脑袋摇晃,偶尔伸展翅膀,缩缩脖子。应含嘉低头嗫嚅道:“嗯……有点事。”
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是不是去求手串送女朋友的?我这几天可跑了好几趟了,现在的小年轻真浪漫。”
应含嘉不说话。怎么说呢,其实他是去驱邪的。
下车时,司机眨巴着圆眼冲应含嘉摆手:“走了嗷,小帅哥。祝你心想事成。”
应含嘉虚弱地对他微笑,抹了一下脸,认命地在游客中心等最早一班的接驳车。
接驳车在曲折的山道上缓慢攀爬,太阳自东边爬升,染亮了山间飘荡的清岚。应含嘉打开车窗,将头靠在一边,呼吸混杂着草木的清凉雾气。
踏微径是徒步上山的入口,接驳车通常在这里停下。一车上的游客连带着导游零零散散下来,应含嘉稍微抬起宽大的帽檐,大致扫了一圈,发现都是人之后松了一口气。他踏上古朴的宽石板,把众人甩在身后。
社畜平日的运动量显然不够用,不出三十分钟,应含嘉小口喘气,他转身坐在石头上,拧开水瓶补充水分。
山间不知名的鸟类发出“咕咕”的声响,有一只啪嗒一下跳到应含嘉旁边,歪着黛蓝色的脑袋看他。
应含嘉看四周没人,问道:“喂,你真的是鸟吗?”他打开面包袋,揪出一点碎屑,放在地上,想着自己真是入魔了。
他目前见过原型的,也只有沈黎医生一人,其他人也只是身体周围出现类似于影像的物质罢了。但应含嘉惊奇地发现,他似乎可以分清哪些是和人一样会言语、有思维的生命体,哪些不是。
没有什么经验之谈,就好像心底天然刻着答案一样。比如放眼望去的无边树木,亦有凝结着金黄色花朵的桂树,但绝对不和厉倩相同;身边的这只小肥啾,虽然亲人,但背后并没有人的灵魂。
这些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的生物,它们的气息也更纯粹。
雾岚即将消散,空气中还有草木身上冷淡的香气,和隋阙的气息很像,但后者偏冷,仿佛一直覆盖着冰雪。
和他掌心、额角的温度很不想衬。
应含嘉不能不想到隋阙。和这个人相遇后的这段时间,简直称得上惊心动魄。
他很疑惑,为什么隋阙要如此直白,仅仅为了交换“秘密”?可他心中也不得不为这样的结论感到轻松,这段时间被众多异象包裹,他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
所以他确实没有精神病,用隋阙的话来说,只是掌握了一种常人没有的能力。但打开一扇未知的大门,背后仍然有更多的未知存在。
而已知往往意味着安全可靠。
应含嘉又给小鸟揪了点面包碎,它欢快地啄着香甜的食物,吃饱喝足后一扇翅膀飞走了。
休整一会儿,应含嘉按着路牌索引继续爬,很快便到达了灵霄观。
正中间的三清殿翘角飞檐,玄青色的琉璃瓦在穿透云层的阳光下溢出光彩,此时日光还未完全照入殿内。有身穿志愿马甲的工作人员和年轻小道士在殿前的广场边聊天,已经有游客往返于大殿和广场上的香炉。
应含嘉踏入殿门,三清祖师的神像并排而坐,静静立在正中央,神情或庄严肃穆或慈祥和蔼。来之前,应含嘉专门恶补了一些相关知识,但还是分不清谁是谁。
秉着中国人求神问道践行实用性的原则,应含嘉跪在蒲团上,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内心默念:“各位神仙,各位大佬,我的需求只有一个,驱邪。”
突然间,应含嘉睁开眼睛,这个角度的三位天尊,神情看起来微妙。他早起困顿的脑子陡然间清醒,好像被打通任督二脉。
等一下,他怎么会来求神仙,如果神仙真的有用的话,不恰恰证明他遇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他抬眼看众仙的金身塑像,心中台词变化:“……各位大佬,那你们保佑我尽快恢复平常状态好了。”
应含嘉转身准备出殿门,看见侧边的桌子上摆放的木质签筒,筒身上镌刻着“神机妙算”四个字。
“来都来了,抽个签吧?”应含嘉心想,不然爬一趟山也挺累的。
“您好,要求签吗?请先至神像前诚心禀告。”一位年轻的道士看到应含嘉在签筒前犹豫,主动过来指引。
应含嘉眼睛一抬,便看见将手拢在道袍里的小道士,耳朵边晃荡着不知名的枝条。秋季山高露重,他头上的枝叶也仿佛冷得蜷缩起来,有两片叶子似乎要被穿过殿门的堂风吹得哆嗦。
小道士疑惑地看着呆滞的应含嘉,他歪着脑袋问:“这位善信?”一片发黄的叶子随着他的动作飘然而下,应含嘉盯着这片叶子消失在小道士的肩头。
小道士掏出拢在袖子里取暖的手,脸带微笑,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应含嘉尽力收回眼神,半推半就重又回到神像面前。
小道士捧起签筒递到应含嘉的手上,应含嘉按照指示,机械地摇晃签筒。道士让他向三位天尊禀告自己所愿,可惜应含嘉现在大脑空空,选择听天由命。
哗啦——哗啦——
一只细扁的木签率先从桶中抖落,小道士又递来两枚新月形的木块,“请用这副圣杯掷筊,请示神明此签是否为准。”应含嘉捧着油润细腻的筊杯,抬眼看着神像中位不怒自威的神色,认命般将手中温润的木块投掷到地上。
两枚木块落地不起,一平一凸。小道士俯身拿起那枚木签,笑着说:“恭喜这位善信,大吉签,还预示您爱情丰顺、姻缘圆满呢。”
应含嘉接过竹签,只见狭窄的签子上方标注了“上上”,下方用赤红色的字迹刻写着“月老系赤绳”。
在这位小道士和煦又热情的微笑下,应含嘉颤颤巍巍往功德箱里放了一百元。
比起圆满的爱情,他更想要一双平庸的眼睛。
走出殿门,太阳已然升起,山顶的云层不厚,阳光有些刺眼。应含嘉摇摇头,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上山的游客增多,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一些拿着香烛的人。应含嘉远远望去,就能看到数十个人中夹杂了一两个不是人的。
应含嘉转身面向墙壁,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他并不是很想看见这些不是人的人究竟都是些什么啊!
刚刚竟然还有个头上顶着鲤鱼的,金红色的鱼尾悠然飘荡。这么长时间在陆地上,难道不会脱水吗?
为了避免一直看到人或者说不是人,应含嘉随机挑选了殿后方的一条山间小路下山。
相比近些年来修缮完善、多人行走的宽大青石板路,这条小径简陋得多,石阶边缘覆盖着泥土和青苔,走起来略微湿滑。
应含嘉慢慢顺着石径走,却发现这并非下山道路。小径顺着山体的方向下落,在前面转弯的地方竖着一座破落的小院子。青石砖墙垒得相当随意,宽大的砖缝间长满蓬乱的杂草和野花。
像是景区维护单单把它给落下了。
应含嘉继续往前走,想看看前面还有没有路。石径上的石块大小不一,越往院落延伸的地方便越细碎,最后通到了木门右侧一棵高耸松树的根茎处,周围摆了一张石桌,几个石凳。
破旧的木板门随意敞开,一位身穿灰色旧道袍的道士正背对大门,他拿着扫帚清扫落叶,口中还哼着歌,他偶然转头看到应含嘉,被吓得往后一蹦。
这位道士看起来年过五十,身材精瘦,黑灰的头发在脑后随意扎了个髻,唇侧有两道很深的印痕,像是时常撇着嘴形成的。
“这位小友,你怎么走到这来了?是迷路了吗?”张守松扯掉有线耳机,大声问道。
“嗯,没有感受到异象,是人。”应含嘉心想,迅速放松下来,对随意闯到别人的院子附近感到不好意思。“抱歉,我以为这是条下山的路。道长怎么称呼?”
张守松把扫帚扔到一旁,走出院子,随意道:“一面之缘何谈称呼。你随便叫。”
行吧。应含嘉无奈,可能这就是出家人的飘逸。
一只眼熟的黛蓝色小鸟叽叽喳喳地落在道士的头上,应含嘉认出这就是刚才吃他面包的亲人小鸟,问道:“这是你养的小鸟呀?”
道长抖抖头,鸟扑棱棱飞走,“是山里的鸟,时常到我这来乞食罢了。”
“刚从三清殿下来?”道长掸掸灰色长袍上的灰尘,请应含嘉坐下,他自来熟地说,“是不是被骗钱了?”
应含嘉坐在小石凳上,不好意思说什么。也不能说是骗吧,只是他上赶着接受唯物主.义的拷打罢了。
张守松捋捋自己并不长的胡须,从鼻孔中哼了一声,显然是对上面的道士们很不满。“小友,我看你有缘,老道我今日高兴,替你算上一卦如何?”
见应含嘉有些犹豫,张守松急忙表示道:“免费哦。保证比上面那大殿的旅游项目准得多。那些小崽子们,连老道我一招半式都没学全呢。”
应含嘉说不好到底是谁算得准,但这位老道长是人的事实,让应含嘉很受安慰。
大概是平常少有人来这边,道长平日多感孤单,应含嘉看他跃跃欲试的表情,没好意思拒绝,于是他又半推半就地让道长卜了一卦星象。
张守松见应含嘉答应,顿时喜笑颜开,他把手机和耳机一股脑甩在石桌上,跑着从观里拿出了毛笔和旧报纸。
他把泛黄发脆的报纸铺在石桌上,开始在上面推演应含嘉出生时的生辰八字和对应星盘,边算边发出“啧啧”“哦呀”“哎呦”的声音。
应含嘉在一旁忍住扶额的冲动。
张守松潇洒搁笔,吹着墨迹开心道:“哎呀呀,小友!万物有灵,情缘缠绵;天喜星高,红鸾星动。恭喜恭喜,小友,你姻缘会收获圆满呀!”边说边用手指着他勾画的字迹解释。
应含嘉看着报纸一头雾水,但还是对道长礼貌地笑了笑,心想:“看来道长和三清殿内的抽签果真同根同源。”
都说他姻缘圆满,可是他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影子。
应含嘉趁热打铁,问道长是否有别的下山路径。张守松摇头,他指了指路说:“你得拐回去,其他的小路都被封了,不安全。”
“好吧,谢谢道长。”应含嘉说,准备重回三清殿。
“小友,相见便是有缘,老道我可否拜托你一件事情?”张守松看应含嘉要走,急忙说。应含嘉心中警铃大作,他兜里可没放多少现金。
张守松顺势拿出手机,嘀嘀咕咕道:“我之前存的照片,今天突然找不见了……”他指着相册,“你能给我看看,找出来成不?”
应含嘉松了一口气,还以为是啥呢。他接过道长的手机翻了翻,“应该是你误触放进回收站了,不过现在手机都有暂存的功能,从回收站里转出来就好。”
他调出一张转拍图片,暗黄的相纸画面上,一位扎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士侧着身子微笑,“是这张吗?”张守松笑着说:“对对,就是这张。谢谢你啦,小友。”
应含嘉赶忙说“不用客气”,顺手帮他多复制几份放在一个单独的相册里,张守松喜滋滋看着,大言当代年轻人有善心。
把手机交还,应含嘉走到石径上,张守松扶着松树冲他说:“小友,你人真不错,老道我再送你个爱情事业双丰收。”
应含嘉被逗笑,摆摆手转身走了。这道长,刚刚还自夸算命准呢,这会儿高兴了就开始买一送一。
和陌生人的片刻际遇转移了应含嘉的部分注意力,他下山的时候便没有过度关注周围的一切,只顾赶路。
等到走到山下,也才堪堪到了平常的上班时间。应含嘉打开一直关机的手机,准备找姜慧慧交接工作。
简直不要太敬业。
山中信号不好,微信界面反应迟缓,隔了一会儿才刷新出消息。
隋阙的信息率先出现:【假已经帮你批过了,好好休息。有问题随时联络。】
应含嘉看着这个罪魁祸首的微信账号,费了好大力气才没有把他拉黑。应含嘉跳过隋阙的聊天框,找到姜慧慧安排工作。
对面很快传来回复:【含嘉哥,你最近身体没事吧?】
厉倩的消息也随之传来,好像两人商量好了似的:【哥们儿,没事吧,我很担心你啊[/委屈]】
应含嘉其实还没有做好到公司面对她们的准备,但人家只不过“不是人”罢了,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就受到他的冷待呢?
他对姜慧慧回:【没事,这几天麻烦你了。】对厉倩说:【别担心,我没事。回头细说。】
发完消息,应含嘉瘫坐在游客中心的座位上等车。
姜慧慧和厉倩,应该都属于隋阙所说的“灵人”,那她们两个知道对方的身份吗?她们知道隋阙的真实身份吗?
手机又接收到新的消息。
周辛:【有空来我这里坐坐?[猫猫乞求.jpg]】
应含嘉看着他的头像,是周辛本人和小狸——或者说沈黎——的合照,思绪像缠杂的蛛网一般蔓延。周辛是人,难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沈黎的身份吗?
或者和他一样,拥有知晓他们形态的能力?
【好。】应含嘉发出信息。
他的手指停顿在微信界面上,惊惧散尽后,他也能明白,身边友善的同事和朋友并不会伤害他。
但是,应含嘉的脑海中又重现赵奇手指间的蹼,鼻端仿佛又嗅到那种浓烈的腥臭。
可在他来不及恐惧的时候,视野覆盖了柔软的洁白,凛冽清冷的气息驱赶异味。当自己受到伤害时,有人——应该说是灵人,还自称“恶魔”——还给他裹毛巾来着。
于是应含嘉点开隋阙的聊天框,发了个【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