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枷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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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计组的进驻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在长青化工内部骤然掀起层层波澜。以往的年审，大家心照不宣，那不过是走个过场，最后出一份标准无保留意见的报告，你好我好大家好。可这一次，气氛从一开始就截然不同。
董事长徐武亲自下达指令：审计微小错报临界值设定为零，任何差错不论金额大小必须累积和上报，且所有错报的沟通层级直接提升至治理层，绕开管理层。消息一经传出，各部门顿时暗流涌动，仿佛一把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每个人头顶。
财务部首当其冲。审计小组要求的资料如山堆积，从原始凭证到系统日志，从合同审批流程到资金划拨记录，事无巨细，翻了个底朝天。内控环节的漏洞被一个个拎到阳光下：岗位职责分离存在缺陷，存货盘点出现系统性的差异，现金日记账存在无法合理解释的差错……最致命的一击来自采购与付款循环，被审计师单独标识为“特别风险重大”——舞弊。
吴嘉铭在车间办公室里接到审计问询时，正对着一份设备检修计划。他眉头紧锁，语气依旧平稳，逐条回应着审计提出的每一个生产数据匹配性问题。他坚持所有生产流程合规、数据真实，可审计人员反复追问细节和佐证，让他感到一种不被信任的压力。他担忧的不仅仅是这次审计本身，更是它可能带来的后续影响——会不会波及正在推进的技术改造项目？会不会让生产部门为迎合“合规”而变得束手束脚？他深知徐武的野心，但也比谁都清楚，一旦生产安全与质量沦为次要考量，企业也就失去了立足之本。
与此同时，董事长你说、行政部王姐……也变得沉默了许多。往常办公室里就属她她们俩个嗓门最大，家长里短、公司八卦，没有她不知道、不传播的。可这些天，办公室里的人常常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或者接着电话压低声音，语气里透着一股焦躁。“天天要材料，陈年老账都要翻出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有一次忍不住对林小宁抱怨，眼神闪烁，欲言又止，似乎藏着什么难言的心事。
风暴在采购部经理被警方直接从办公室带走的那一刻，达到了高潮。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传遍整个公司。窃窃私语在茶水间、走廊角落蔓延：采购套现、与供应商串通、围标、做假账……各种骇人听闻的猜测都有了具体的指向。就在这个敏感时刻，财务总监赵青以“身体不适”为由匆匆住院，试图远离风暴中心，她的缺席无疑又给这场风波增添了几分扑朔迷离的色彩。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神仙要打架的节奏……。
紧急召开的股东大会上，火药味几乎能点燃空气。徐武和他精心描绘的上市蓝图成了众矢之的，被猛烈抨击为“纸上谈兵”、“好高骛远”。公司内部管理混乱、内控形同虚设的指责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平衡要被打破的恐惧，迫使各方势力则趁机发力，试图借此机会将徐武拉下马来。台面下的博弈激烈而残酷，最终，徐武为了稳住大局，不得不做出了重大让步和妥协，以求尽快平息这场风波，让公司回归到大家都能接受的“平静”轨道。
在这片混乱和低压之中，叶一东的情绪显得异常低落。作为内审的关键岗位，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晰地窥见了那条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是如何运作，又是如何在风暴中被冷酷地斩断以求自保。更让他内心备受煎熬的是，他的父亲——那位他曾一度怨恨、并试图远离的检察长父亲——竟然主动来找他了。
父亲叶正东的到来，平静而疲惫。他没有指责，没有训斥，只是用一种异常沉重的语气，揭开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一个远比叶一东想象中更为复杂、更为灰色的赵先启案件：
“一东，当年的事，不是你当年愤然离家时想的那样非黑即白。”叶正东的眼神落在远处，仿佛穿透时光，“赵先启，有才，也有胆识，但锋芒太盛，他代理的那起案子，本就牵涉极广，水极深。”
他端起茶杯，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太过于锋芒毕露，必然得罪了不少竞争对手，那时，关于他有‘教唆伪证’的举报信，像雪片一样飞到市里、省里。匿名信，实名信，都有。内容非常具体，具体到他‘暗示’证人在某个下午去某个咖啡馆‘再想想’的细节的提示与重点，甚至有录音片段被剪辑成似乎是他诱导伪证的样子。”
“不利于赵先启的舆论汹涌澎湃。赵先启那时年轻气盛，他认为自己仗义执言，对抗不公，绝不屑于解释这些‘手段’。可舆论场需要交代，制度要求必须有‘说法’。当时的情况是，如果赵先启不‘认’一点程序上的瑕疵‘以平息众怒’，他面临的可能就不只是吊销执照，而是更严重的刑事追诉风险——因为‘伪证’的帽子如果彻底被扣上，加上当时那些‘拼凑’出来的证据链，后果不堪设想。”叶正东的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高压后才有的疲惫。
“我当时的身份，”叶正东的声音低沉下去，“是在那个位置上。一边是看似确凿、被媒体和上级不断放大的‘证据’与‘民愤’，一边是一个才华横溢但触犯了潜规则、也确有程序把柄被人拿住的知名年轻律师，还有上级的压力，各方都在盯着我，一个处理不慎，就可能酿成更大的风波。”
他长长叹了口气：“在既有证据面前，吊销执照相较于牢狱之灾已经是最小的牺牲。在那个位置上，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无数力量推着往前走时的沉重枷锁。”
父亲没有责备，没有训斥，反而带着一种沉痛的谅解，甚至…向他道歉。他用一种平和的、甚至带着疲惫的语气，缓缓还原了当年的许多境况，讲述了当年的无助与挣扎。父亲的话语像一把钝刀，慢慢地、持续地割开叶一东长久以来用以自我保护的心理外壳，露出了里面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和深藏其下的迷茫。尤其是父亲被自己“背刺“时，母亲的眼泪，无所适从的无奈……
那一刻，某种支撑他多年叛逆、支撑他决意逃离家庭的信念，仿佛骤然崩塌了。他一直以来所坚持的、自以为清晰的“正义”，变得模糊不清；他对家庭的决绝反抗，在父亲沉痛而复杂的目光下，显得像一场幼稚负气的青春赌局。巨大的迷茫和深重的负罪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晚上，林小宁接到了叶一东打来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往日那个沉稳温和、条理清晰的声音，而是含糊不清、带着明显醉意的哽咽和嘟囔。她心中猛地一沉，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
当她急匆匆赶到时，只见叶一东瘫坐在酒吧的角落，背靠着沙发，桌子上散落着几个空酒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味。他眼神涣散，领带歪斜，嘴里反复念叨着“喝…继续喝…”，已然分不清是醉是醒。
林小宁费力地将他扶起，半搀半抱地把他弄回公寓。回到住处，叶一东紧绷的神经仿佛彻底断裂，情绪如山洪般决堤崩溃。他从断断续续、语无伦次的叙述，逐渐变成嚎啕大哭，将父亲的话、母亲无所适从的泪、自己内心的混乱、自我怀疑与沉重负罪感，颠三倒四地、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他甚至没有也怪我…他居然还向我道歉…小宁，你说我是不是错了？我一直以为我才是对的，我是正义的…可我爸爸他也是执行检委会的决定，…我当时…”他泣不成声，眼泪汹涌而出，像个在迷雾中跋涉了太久、终于找到归途却发现家门已变的孩子，充满了无助、惶恐和巨大的失落。
林小宁的心被紧紧揪住，疼痛而酸涩。她蹲下身，将他颤抖不已的身体用力拥入怀中，试图用自己单薄的怀抱给他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和支持。叶一东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更加用力地回抱住她，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她肩头的衣衫。她心疼地、下意识地轻吻他的额头、眼睑，吻去那些咸涩的液体，渴望能借此吻去他内心深刻的痛苦。
然而，这份源于心疼与安慰的亲密，在酒精和极端情绪的交织催化下，逐渐变了调，失了控。叶一东的拥抱变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某种无处宣泄的痛苦、迷茫和愤懑，通过身体的接触来强行转移和释放。他的吻不再是寻求慰藉，而是带上了啃噬般的力度，更像是一种夹杂着恨意与报复性的发泄——是对命运弄人的无力，是对父亲复杂情感的投射，或许，也是对眼前这份温暖却似乎无法真正将他从泥沼中拉出的爱情，一种绝望般的、占有的索求。
林小宁在他的强势攻势下节节后退，内心掠过一丝惊慌与强烈的不适。她清晰地感受到，那其中蕴含的并非全然的爱意或缠绵，而是一种被痛苦驱动的、近乎粗暴的侵占，一种将她一同拖入情绪深渊的窒息感，一种长期压抑到极致的轰然决堤。她眼角渗出了屈辱与困惑交织的泪水，身体却在某种混合着心疼、迁就、被动接受以及未知生理冲击的复杂情绪中，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战栗而混乱的体验……
